丁香蜕对峙小说

只要是回娘家，十之八九都是这样。刚进门，还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来喘口气，喝口水，母亲就开始了她的抱怨，“这老家伙我是越来越伺候不了了，这段时间他便秘得厉害，叫他拉出点什么来，比我当年生你都困难……除了吃通便的药，每次都要热水焐，还要用开塞露……医生说了，要是平时多吃蔬菜水果就能好一点，可他偏不听，吃饭只冲着碗里的肉，我夹给他的菜他拨出来，洗干净弄好的水果喂到他嘴边都不肯吃，说他几句，就翻脸发脾气……我都是为了他好，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母亲说得又气愤又伤心，看得出那是她已经攒了好些日子，就憋着在这一刻里一泄而快的怨气。要放平时，安慰几句也就过去了，我也仅仅是当她见了我必有的唠叨而已。不过这次，无缘无故的，我注意到了母亲有些凌乱的白发在激动地讲述中毫无弹性地颤动，眼见得一层雾蒙蒙的委屈漫进她被细密皱纹围困的眼眶里，打我记事起，这份委屈就笼罩着这个因为年轻时一次错误选择始终在受苦受难的女人。

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来势汹汹，以至于它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脸上，“他人在哪里？”

母亲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这么迅速和激烈，反而措手不及起来，刚才还是悲愤地控诉，瞬间转变为慈爱地袒护，“你跟他好好说话，别太凶了，他现在跟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别吓着了他……”看样子，如果我不放弃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就不会把那个受她庇护的人交出来。

看到母亲的转变，我又好气又好笑，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也算是在态度上应允了她对我的要求。我转而用一种受控制的，较之之前缓和了许多的语气再问了一遍：“他人在哪里？”

母亲这才放松绷紧的脸,让褶皱重新回到眼角，同时也绽放出老太太记忆衰退后那种来去无踪的欢快,仿佛才记起来，今天是闺女难得回家团聚的日子。如同告发闯了祸的小伙伴，她幸灾乐祸地用毫无必要的隐蔽手势指了指房门，凑近我耳旁，还用一只手拢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它们扩散开去，“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他又是开心，又是害怕，刚才一听见敲门声就躲进去了。”

他在房间角落的一把矮椅里，坐地既端正又拘谨，简直就像一个第一天坐在教室里的小娃娃。他的模样，还真如我耳廓里未来得及散去的话音——“又是开心，又是害怕”。

“来了啊！”他怯生生地向我招呼，是我无声的目光逼迫出来的。在我蕴含责备地注视下，他在认错，他在讨好，他在心神不安。

此时，这个缩成一团，从低处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我的，苍老、衰弱、身心都在颤颤巍巍的老头，是我的父亲。无须让他隔着门听见我们娘俩的对话，他见了我一向都是这副模样。无论这个男人在多少人面前耍过威风和无赖，但在我——他的女儿面前，已经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低声下气，甚至可以说卑躬屈膝。而且我预计，就算他活到了光凭年纪就能赢得所有人尊敬的时候，他也照样怕我。

要讲我们父女之间的故事，得从我十一岁，嗯——还要更早，我前面用过的一个关于时间的表述——“打我记事起”开始说。

小时候，隔壁的大人经常拿小孩子寻开心，撺掇我回答，“是爸爸好，还是妈妈好？”我以街巷里成长起来的智慧千篇一律地回答：一样好！

之所以称之为“智慧”是因为，这不是实话，我更喜欢爸爸。

那时，我们虽说家境不好，但起码的生活还是能够保障的，因此管着我吃，管着我穿的母亲在我还没成熟起来的印象里就显得不像爸爸那样重要。她总是在烦恼，在生气，在责怪，造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忧郁和阴沉。她不满情绪的源头，一是生活艰难，二是为多年前的一次错误的人生选择，错选的对象是父亲。他们老是吵架，有时打架，几乎每次都是母亲先动手，但最后，她却总是哭哭啼啼地表现得更像一个受害者。奇怪的是，来劝架的人无一例外地站在她的一边，父亲总是一个人那么落寞，总是被人孤立，这便引起了我盲目的正义感。我和父亲走得近不仅仅全由于同情，和母亲的怨气冲天相反，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即使在吵架和打架后，甚至在吵架和打架的过程中，我年轻的父亲也能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情。那副嬉皮笑脸的不严肃嘴脸对母亲来说是刺激，对我来说则是一种宽慰。试想一下，一个孩子目睹和自己最亲的两位亲人在语言和肢体上相互攻击是多么恐惧的一件事，而正在此时，他们中有一个向你抛来了一个调皮的微笑，就像他们不是在真的争斗，而是在闹着玩，这能化解怎样的不安啊！

另外，父亲还用他的浪漫吸引着我。他不是经常，偶尔地给我买零食玩具，也正因为难得，这些小贿赂更容易买通我。在我幼时的生活中，这样的惊喜太珍贵了，掌握家里财政大权的母亲就从来不会有类似的幼稚花销。母亲在家里忙个不停地时候，父亲却每日里游手好闲，他陪我玩，跟我聊天。记得他经常带着我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畅想，畅想他有朝一日发了财以后，会做的那些事。

“我要买一辆汽车……”他的眼睛出神地眺望远处，仿佛属于他的汽车正在朝这里驶来。

我很骄傲，因为当时摩托车都属于奢侈品，而我的父亲就是那么勇敢，连他的愿望都能超越其他所有人的父亲。

“我要开着汽车带你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和长城，吃北京烤鸭……”

他对我说这些时，我的想象力正处在最为蓬勃，最不受约束的时期，他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我眼前描绘出一幅绚烂的画面，我相信他，毫不怀疑他对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承诺，依据是——之前父亲已经给过了我同样美好，并且真实的零食和玩具，汽车和去北京，只是前者的延续。

“要不要带她一起去？”父亲朝正在忙碌的母亲努了下嘴。

他的表情给我的感觉是，咱们是一伙的，在一起策划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阴谋。

我想说不带，但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良心让我不敢轻易说出口。我小心翼翼地望着父亲的眼睛，猜测他的意图，唯恐答错，让他失望。我极其在意他对我的看法，我希望做他的好孩子，做他的贴心人，让他知道，就算别人都不喜欢他，还有我懂他，和他想法一致。

“要带！”见我犹豫，他引导我。他坚定的口气让我吃惊，我一直认为父亲讨厌老是跟他作对的母亲，认为他只要摆脱了母亲，就能和我一起过上那种我们一起畅想的生活。

“你看，妈妈整天一个人忙来忙去，为我们做饭，为我们洗衣服，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她好一点？所以，开汽车去北京玩当然要带上她喽！”父亲说得循循善诱。

我听得只想掉眼泪，父亲的这番话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感动，既由于意识到母亲对一家人的奉献，又为了父亲不计前嫌的大度。在这次交谈后，父母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被极大的美化了，特别是父亲。

虽然父亲没有直说，但他在言语中一直在向我传递一个讯息，他有一种能力，可以改变家里经济窘困的现状，乃至实现他和我的美好梦想。同时，这也是一种神秘的能力，跟父亲常和我进行的一种娱乐有关，他的保留节目是用一副纸牌为我变魔术，能猜出任意一张我看过，他没见到的牌面。真是太神奇了！光这一招，父亲就赢得了他家小丫头的无限崇拜。可是，随着我理解力的增加和最终实情的败露，我渐渐了解了父亲那不靠谱的“能力”。

在又一次母亲和父亲大动干戈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一帮人，都是些板着面孔，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中老年人。母亲对着他们涕泪横流地揭露着父亲的种种恶行，父亲待在一旁低头不语，看得出那帮人都在帮着母亲数落父亲。被围攻的父亲表面上还算诚恳地接受指责，其实我能看出他是在满不在乎地敷衍。他还时不时朝躲在房门后偷偷看他的我做出一副滑稽的苦脸，或眨眨眼睛。大人的谈话我听不懂，我只记住了他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赌博”。

此后，母亲也不再隐瞒，开始将父亲赌钱上瘾的秘密告诉我。她咬牙切齿地把赌博定性为人世间最最害人的行为，赌博不光会输掉钱财，还会家破人亡。她不停地渲染，不停地说再这样下去家里就快没钱吃饭了，会露宿街头，父亲也要被抓去坐牢……

记得是一个中秋节，晚饭前妈妈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今天应该是一家人待在一起的节日，父亲肯定还会出去赌钱，她要我想办法把他留在家里。我答应了，父亲已经有些时候没跟我玩了，连开汽车去北京这件事也很久没和我一起憧憬了，他几乎每晚都要出去，风雨无阻。

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今天别出去了，我们全家人一起过中秋节吧。”

对于我的要求父亲显得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故意低着头擦桌子的母亲，马上明白了缘由。

“爸爸今晚有事，明天陪你玩好吗？”

“不好！”我喊得很响。侧目间瞥到了母亲鼓励的眼光。

“爸爸真的有事,我家女儿最乖了……”

“不——好——”我撒起娇来。

看表情爸爸没有生气，但依旧从容不迫地做着出门的准备。我一下冲到门口，关上门，用脊背靠在屋门上。他笑嘻嘻地想拉开我，我扭动身体摆脱他的手掌，拼命地顶着门。他几次抓住我，使的力气越来越大，直至把我弄疼，可是他脸上始终保持着闹着玩的轻松笑容。起先我憋着眼眶里的眼泪，是疼出来的，当我瘦弱的身躯感受到父亲的力量里所包含的凶狠后，一股强烈的心酸再也压抑不住了，我想告诉父亲，我这样做是爱他，想跟他在一起，他怎么不知道呢？

父亲夺门而出，我嚎啕大哭。我在自己的哭声里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女儿乖，女儿不哭，我去去就回来……”

开门，他就在外面几步的地方，像是舍不得我。我哭喊着扑向他，他迈开长腿几下便甩开了我，但也不远离我。“乖，听话，回家去，爸爸马上就回来……”

我赌气般哇哇哭泣着不肯放弃,我难过极了,一心只想追回和我亲密无间的父亲。他在我追逐下，在黑夜里一路逃一路停，始终没有丢下我一走了之，也没有让我靠他太近。

追了几条街后，母亲从身后拉住了我。我在家里阻止父亲出门时，她没来帮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父女拉来扯去，我记得当时她脸上还挂着笑，笑得相当古怪，像是被逗乐了，又像在苦笑，或者还有讥讽的成分。后来她在黯淡的路灯下抱着我往家走时却在真的哭，也说不上哭，是抽泣。

第二天早上，妈妈出门去了，她每天都要很早去菜场买菜。我被轻微的声响吵醒，睁眼看见父亲就在眼前，他低着头，离我的脸很近。我习惯性的想喊“爸爸”，但泪水晾干在脸颊上涩涩的感觉提醒了我昨晚发生的事。我盯着他不说话，他也目光稳稳地看着我不作声。他可能赌了个通宵，身上有股很重的烟味，头发乱蓬蓬的，眼里都是血丝，不过，看我的目光倒是挺温柔的。他伸出一只手掌在我头上抚摩，我只躲了一下，我太留恋那种被爱抚的舒坦了，那一刻我忘了，昨晚弄疼我的也是这只手。我跟他和解了。

“爸爸。”我在沉默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嗯？”短短的一声应答都显出他的潇洒。

“你不要赌博了。”我嗲声嗲气地说，我把这种说话口气当作在他面前的特权。

他看着我，头俏皮地歪了一下，“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赌博不好，赌博会输钱。”我稚气地说着大人话。

“可爸爸不是输钱，是赢钱啊。”父亲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神秘。

“你骗人，妈妈说的，每个赌博的人都会输钱，还会去睡桥洞。”说这话时，鼻子酸酸的，我联想到了赌博的悲惨结局。

父亲调整了一下面对我的姿势，为了更舒服，以便于一场长谈。

“那么打个比方吧，爸爸和你两个人赌钱……”

“我不赌钱！”我一下提高了嗓音。

“爸爸是打比方……”

“打比方我也不赌钱！”我任性地坚持。这归功于母亲的恐怖教育。

“好吧，打个比方，爸爸和隔壁的张叔叔两个人赌钱，如果我输了，那么我的钱就归张叔叔，如果张叔叔输了，那么他的钱就归我。按妈妈的说法，每个赌博的人都会输钱，那么这些输掉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无言以对，这个理论即使再过上三五年我都无法推翻。

“反正赌博不好。”我不服气地嘟囔着。母亲的教育根深蒂固，不需要讲得通的理论依据。

“好吧，爸爸以后少去好不好？”

没想到，父亲在占优势的情况下会让步，我在被子里欢呼雀跃起来，“好——”

当天，是休息日，父亲在睡了一上午后，下午带我去公园玩了半天，竟然还给我买了一块巧克力。巧克力在那年代是高级食品。

“好吃吗？”他问。

“好吃！”

“这是爸爸用昨晚赢来的钱给你买的。”

在幸福中我已经顾不得从香甜的滋味里区分哪部分是父爱，哪部分是邪恶了。

就这样，在父亲的时亲时疏，时赢时输中我来到了十一岁。

夏天过去，我在对暑假的恋恋不舍中迎来了新学年。明天就要开学了，母亲睡前把五元钱放进了我的衣兜里，是第二天要去交的学费。

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去赌场了，因为没钱。前几个月他被派出所抓了一次，虽说没去坐牢,但对他采取了一个很有效的管教措施——从此，他单位里的工资都由母亲直接去领取。失去了赌资来源，一段时间后，私藏的钱也输光了。赌徒的名声早已让他在任何一个亲戚朋友那里都别想借到一分钱。

共 10 9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是一篇描写一个女孩对人性最初的善恶认知，这个过程 的认识促使女孩成长 。也促使女孩直接具有了成熟的思想蜕去幼稚 ，褪去对善恶最初的认识，有了比较成熟的是非观念，这就是成长的过程，像破茧化蝶一样，虽然有痛，痛后才是美丽。小说以父亲嗜赌，无论母亲怎样说教也不改。为了嗜赌还阴险的挪用了女儿的学费，这个过程使女儿在一再的失望之后，经历了身心极度的煎熬，最后完全的蜕变成一个少女，思想也趋于成熟。看到成熟蜕变的女儿，父亲有了恐慌，彻底的知道自己错了。文中女儿的眼神，冷酷而坚定的望着父亲，没有言语，让读者最为印象深刻。对峙里女儿对父亲的爱幻化成更深沉爱的方式，而父亲因为这次欺骗女儿的爱一生都在自责中度过。小说语言朴实流畅，人物塑造很成功，对人性的剖析深刻，小说极具思想性。是很难得佳作。感谢赐稿丁香！问好祝福！【丁香：秋窗晓】【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21: 8:18 感谢老师的支持，敬茶！ 做一个阳光的人，照亮自己的心，人生路上，坦然无惧！

2楼文友： 10:55:11 赏学浙江陈建老师佳作！上午好1

楼文友： 20:26:52 百读不厌的文章就是读者心中的佳作。在江山文学阅老师之作大开眼界，增长知识。江山文学是育文学新人的大学校，热爱江山文学，珍惜作者、、读者缘份，架起友谊桥梁。友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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