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散文乡村隐痛

一、耕牛之死

我亲历过两回牛的死亡。这已经足够。从此，我发誓要终生回避和牛的死亡对视。

第一次经历牛的生命结束，与我自己有关。

那是一个酷夏的午后。我和几个伙伴正兴奋地躲在小河里游水，突然听到有人喊：“谁家的牛啊，休命哦，快没用了！”我心头一惊，从水里弹了起来，胡乱抓起衣服，套了个裤衩就朝拴牛的地方狂奔。

跑到拴牛的那棵柳树下，我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大水牛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仰躺在草坪上，肚子胀得滚圆，像一个要爆炸的气球。我惊慌失措，急得哇哇直哭。闻讯赶来的伙伴们也被吓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大水牛在我惊慌无助的眼神下，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在当时，却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幼小的心灵，实在不堪这份惨痛的重负。一头牛的地位，在一个农民的家里，是怎样的厚重？是等同于一个壮实男丁的劳力，是托举一家人希望的脊梁，是确保全家老小不挨饿的基石。此时，这样的一根支撑一个农家的脊梁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抽空了，一个沉稳厚实的家，即将在我的眼前倾斜，甚至坍塌。

水牛的四肢已经不再动弹，它的眼睛里蒙上了一道白雾，嘴角残留着一圈腥臭的泡沫。牛死了？熟悉的牛绳紧紧地攥在手心，拽了拽，沉沉地，一点活力的象征也没有。牛真的死了。我看到整块天空阴沉了下来，黑压压地，朝着我笼罩过来。

我几乎昏厥。

恍惚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从远处的田埂走来。那是爷爷和父亲。我的心里灌满了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低着头，手里死死拽着沾满泥土的牛绳。我默默等待着暴躁的爷爷一顿喝斥和拳脚的来临。

事实上，性情暴虐的爷爷极少打骂我。这不仅因为我是长孙，最主要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这是爷爷溺爱我的根本原因。

但这次，我坚信，一顿暴打是逃不了的。

爷爷和父亲赶到事发地，却径直走向了牛的尸体。围着死去的牛转了几圈，爷爷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是吃到了草蜢。说完，又叹了一口气。父亲则恨恨地骂了一句，吃什么不好，吃到这个鬼东西，该死的畜生。

自始至终，爷爷和父亲都没有责怪我一句。他们似乎不记得旁边还有一个我。接下来，他们就忙着去找人收拾牛尸了。

我却没有因为免去了一顿暴打而感到庆幸。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懊悔万分，如一个犯了大罪的人。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伴随着我。那些时候，我常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领来爷爷的一顿暴打，也不愿意换来那种窒息般的心理纠结和不安。那段时间，我拼命干农活，如同一个急于赎罪的犯人。

两年之后，我再次目睹了一头牛的死去，是在邻家的院落里。那是一头年迈的老牛。那头牛是被屠杀的。

我不记得当时是去邻居家干什么了。只记得踏进邻家院子的时候，那头老牛已经被紧紧拴在了一个木桩上，牛绳极短，牛的鼻子几乎就靠在木桩上。一个彪形大汉正卷着袖子，倒提着一把黑亮的大斧，朝牛走去。

牛显然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它的脑袋拼命地左右摇晃，想挣脱牛栓。牛的鼻子被牛绳勒出了几道大口子，鲜血直流。

这头牛确实太老了，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停下来，鼻子呼哧呼哧直喘气。这么老的牛，我见的不多。在村里，牛通常在未完全老的时候，就被牛贩子牵走了，极少有人愿意把一头老了的牛留在家里。眼前的这头牛，身体干涩灰暗，鬃毛稀松散乱，躯体高大，却出奇的瘦，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个模样，让人一下就想起秋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棵枯竭的老树。这样的牛，已经无力担负耕种的职责。失去劳力的一头老牛，在主人眼中，彻底沦为了一种累赘。

牛的主人作出了最后的抉择：把牛宰杀。这样的处理方式，至少可以把一头老迈的牛分解成一块块牛肉，送往菜市场换回或多或少的一些货币。

这头老牛的死去，发生在一个偏僻乡村，一个无名的小院里。除了牛的主人和杀牛的屠手，我作为一个无辜者，不幸遭遇了这头牛的死去。我亲眼看到，在屠手高举的斧头即将落下的一刻，那头老牛扑腾一声，两只前蹄跪在了泥地上，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哞叫，两只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我第一次看到，牛会哭，牛有眼泪。

一头老牛悲伤的眼泪，并没有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生存的时间。斧头落下，血花四溅。一头忠实的老牛，以一种最悲惨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生命。

老牛倒下了。在一旁的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时间瞬间凝固，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灰暗。

那头死去的，不是我家的牛，但我觉得，那就是我家的牛。这头牛和村里所有的牛一样，曾经身强体壮，在水田里奋力拉耕，健壮的四蹄把泥浆高高溅起，洒在主人兴奋的脸上。这头牛曾经被主人精心饲养。牛的主人曾经对它有过无尽的感激。如今，这头在主人的田地里功勋卓越的牛，却在主人的眼皮底下，悲惨死去。

这是一头耕牛在村庄的生命规律。无论曾经如何辉煌，肩负的如何厚重，一头耕牛生命的结束，总是很轻，轻到最终成为食客饭桌上的一道菜。我痛心的记忆里，总有牛在田地里拉耕乏力时主人声嘶力竭的鞭喝声，我却从没见到过，有谁为一头老去的牛举行葬礼。

多年之后，想到牛的死，我这么认为，我家那头误食草蜢中毒而亡的牛，或许是幸运的。至少，它没有熬到老迈体弱之后，眼含悲痛的泪，在一个灰暗的黄昏惨遭无情屠杀。

二、苦涩的争斗

那些隐匿在记忆里，发生在村庄的纠纷和争执，如一块笼在头顶的黑布，总要把我淹没在灰暗之中。

令淳朴的乡民面目狰狞的，总是和稻田、谷子、菜地、家禽家畜有关。

多年前的一个午夜，我亲眼目睹了两户人家反目为仇棍棒相向的场景。我是去给“守夜”的父亲送干粮的路上遭遇这场战争的。起先是两个男人的吼声，一个责怪对方不该挖了自家的田埂，另一个则指责对方擅自在半途截断了小渠的水。事情以极快的速度恶化，两个男人的火性在顷刻间膨胀成一场灾难。我不敢近身，只是暗藏在远处看到了一场短暂的武斗剧的上演。剧情在短短几分钟之后以一个男人的倒下而结束。一个相对瘦弱的身影随着“哎呦”一声惨叫倒下，那一刻，我顿时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惊恐万分，腿脚发软。我瘫成了一团稀泥，久久直不起身。这样的武斗场景，远比我从小说里读到的那些武侠斗剧刺激得多，但却找不到丝毫浪漫的快感，整个过程充满了恐怖和血腥。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瑟瑟发抖。

接下来，有几条慌乱的黑影从村口鱼贯而出，奔向事发地。不久，夜空里传来女人伤心欲绝的哭骂声。整个村庄沸腾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出村口，朝事发地点聚集。最后，我的祖父在众人的簇拥下朝村口走来。祖父是村里的“长者公”，辈份最高。这种时候，大家是请祖父出来主持公道的。这是村里一直沿袭下来的传统，邻里乡亲发生了纠纷和争执，通常需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出来调解。

剩下的事情是如何发展的，我全然不知。我只依稀记得，那个倒下的黑影，在祖父赶到现场的时候，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随着那个身影的起身，我的心也从死亡的恐惧里缓了回来。

这个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在一个久旱未雨的夏季的夜晚。稻田的泥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正待抽穗灌浆的稻子，揪着人们的心。焦虑不堪的身心疲惫让村人的灵魂发生了扭曲。发生争斗的两个男人，其实是一对堂兄弟，平日里关系甚好。为了自家稻谷的收成，为了赖以生存的那几亩口粮田，兄弟俩反目为仇，甚至拳脚相向。当生存遭遇压力，亲情和伦理顿时贬得一文不值。

我记住的另一场乡村争斗，发生在人与动物之间。

一个秋后的下午，母亲正在院子前面的小溪里洗菜，突然传来一阵责骂声。母亲抬头，看到矮子阿哥推着一辆独轮车骂着走进村。看到母亲，矮子哥火气蹭一下更旺了。他冲母亲喊，你家是不是死绝了人啊，没人看就别放鸭子出去，我家那亩稻谷全被你家的死鸭子吃光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啊？

话毕，矮子哥从箩筐里抓出一只鸭子来，当着母亲的面折断了鸭子的两条腿，扔在地上，然后又抓出一只，咯吱一生狠狠地折断双腿，扔到了地上。做完这些，矮子哥似乎并不解恨，站在村口又骂了一通，才离去。

母亲显然被这场意外搞懵了。看着矮子哥这场凶残的表演，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由红变青，最后成了干紫色。

待到矮子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方。突然母亲作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跑回家里找出一把大剪刀，抓起地上一只残废的鸭子，用剪刀咔嚓几声剖开鸭子的食道，仔细查看了一阵，然后抓起另一只，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之后，母亲提着两只血淋淋的鸭子，往矮子哥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一举动把一旁的我惊呆了，我来不及思索，尾随而去。

我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撵上了正要踏进家门的矮子哥。我从没见过母亲情绪如此失控。她一只手拽住矮子哥的衣领，一只手把两只开膛剖肚后的鸭子的尸体送到矮子哥的眼前，几乎是吼，你看看，你看看，我家的鸭子哪里有吃过谷子？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

矮子哥做梦也没料到，母亲会来这一招。矮子哥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尴尬地呆立在自家的门口。一向谦和的母亲这回却是不依不饶，拉着矮子哥的胳膊不放，硬要说个清楚。

最后，矮子哥终于承认，他是在自家稻田旁的小河里抓到我家的两只鸭子的。他途径自家田里时发现稻子被糟蹋了一大片，当时恰巧看到我家的鸭子正在一旁的河里嬉戏，矮子哥便把所有的气全撒在了我家的鸭子身上。

矮子哥完全被母亲的气势震住了。他低着头，一个劲地给母亲陪不是，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说是赔鸭子的钱。母亲没有接矮子哥递过来的钱，回头走了。临走，母亲对矮子哥丢下了一句话，矮子哥，请你以后说话干事要讲点良心，谁家都有老小，别随口乱咒人。

母亲是被矮子哥那句“你家死绝了人”伤透了。母亲是个处事谨慎却内心坚强的女人，一向把脸面看得比生命还重，她怎能受得住这番羞辱和污蔑？

事实上，我所在的那个村庄加起来只有不足四十户人家，相互间都沾亲带故，从根子上说，就是一家人。在那些贫瘠的日子里，村里每年都或多或少发生着一些血腥残暴的争斗事件，那些伤痛，在我心里凝结成了一道道难以消逝的疤痕。

时至今日，揭开那些愈合的伤疤，我不是为了让曾经的村庄面目可憎起来。我早已洞悉导致人们丧失理性思维和人性光辉的根疾所在，那只是贫穷的衍生物。我记住那些丑陋的事物，是因为，只有那份苦涩和酸伤，才足以引领我们时时不忘深彻的反思。

共 4105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本来，我打开文章，只是想先看一看，晚上回家再，但是，我震惊了，因为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作品了，看过，我流出了两行热泪。作者儿时见到的两头牛的死亡，一头是自家更牛误食草蜢而亡，另一头是邻家耕牛因老去被杀，而这些耕牛实际上都承载了家里的希望，相当于一个壮年劳力，如果没有了耕牛，家里的生活很可能将暗淡下去，因为，穷啊。作者也曾见到，一对堂兄弟在大旱之年为了水源而大打出手，一人险些丧命，家人悲痛欲绝；作者还经历过，矮子哥因为自家稻子被糟蹋了，在激动的情绪下把气全撒在了“我家”的鸭子身上，母亲为了尊严而奋力抗争，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这些都为什么呢？因为，穷啊。西汉贾谊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贫困的中国乡村，淳朴的中国农民，为了基本的生存，亲情、礼数、伦常都不重要了，因为人首先需要活着，尽管在贫困的乡村，活着无非是为了等死。今天，我能此文，是我的幸运，因为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字，见证了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就是这样诞生的。感谢您对逝水流年的支持，也让我看到了江山文学的希望，编者强烈推荐此文，与大家共同鉴赏！【：鸿渐于陵】【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 :56:29 感动，心痛，引人深思。

2楼文友： 20: 1:59 本来，我打开文章，只是想先看一看，晚上回家再，但是，我震惊了，因为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作品了，看过，我流出了两行热泪。作者儿时见到的两头牛的死亡，一头是自家更牛误食草蜢而亡，另一头是邻家耕牛因老去被杀，而这些耕牛实际上都承载了家里的希望，相当于一个壮年劳力，如果没有了耕牛，家里的生活很可能将暗淡下去，因为，穷啊。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楼文友： 20: 2:2 作者也曾见到，一对堂兄弟在大旱之年为了水源而大打出手，一人险些丧命，家人悲痛欲绝；作者还经历过，矮子哥因为自家稻子被糟蹋了，在激动的情绪下把气全撒在了 我家 的鸭子身上，母亲为了尊严而奋力抗争，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这些都为什么呢？因为，穷啊。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4楼文友： 20: 2:48 西汉贾谊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贫困的中国乡村，淳朴的中国农民，为了基本的生存，亲情、礼数、伦常都不重要了，因为人首先需要活着，尽管在贫困的乡村，活着无非是为了等死。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5楼文友： 20: :1 今天，我能此文，是我的幸运，因为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字，见证了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就是这样诞生的。感谢您对逝水流年的支持，也让我看到了江山文学的希望，编者强烈推荐此文，与大家共同鉴赏！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6楼文友： 11:28:1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7楼文友： 11:47:56 鸿渐兄再三告诉我，您的文章很厚重，是真正有技巧有思想的写作者，记忆中我只是过您的一篇文字，这篇文，我已经下载到我的上，找一个安静的时间细细品读。

感谢您对流年的支持，欢迎您继续在流年安放您的文字。

祝先生夏安。 一个热爱文字而不靠文字过活又不甘平凡的伪小资，一个不断在文字中寻找自我完善自我的80后母亲。喜清宁，崇尚简单。

8楼文友： 16:52:14 同样，读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眼泪溢出了眼眶。亲眼所见的耕牛的死，面对一个动物的生命，谁会怀有如此悲悯的心？相较于前一个误食草蜢而中毒的牛，后面一只被大刀砍下去而死亡而幸运些。殊不知，一个耕牛对于农人家庭的分量，它们为一个家庭的付出是不可估量的，那些苦难的年月，都是因为物质匮乏造成的。后面一则堂兄弟之间反目成仇，矮子哥的故意栽赃，都和穷是分不开的。 当生命遭遇压力，亲情和伦理顿时被贬的一文不值。 这一句极其有 ，基本可以做为这一篇文的主旨。太多的隐痛，都是因为贫穷。那些岁月啊，那些教人疼痛的年月啊。文字质朴，富含深刻的意义。拜读佳作。 一个热爱文字而不靠文字过活又不甘平凡的伪小资，一个不断在文字中寻找自我完善自我的80后母亲。喜清宁，崇尚简单。

回复8楼文友： 07:16:51 感谢你的点评。文字的生命，在于其给我们展现现实的意义。我们一起努力。握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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