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鸟树下
文章来源:沧州文学网 | 2019-10-27
父亲回家时,天已黄昏,他立在村口那棵苦楝树下,一身都是血色。
有几只白色鸟在天空盘旋,带着血色的翅膀降落在树梢上。我抬头斜望一眼,没有听见鸟声,只见一个鸟窝高悬在树杈上。母亲牵着我走上前,对着一脸木然的父亲说:“回来了就回来了,也别再想那么多!”父亲“嗯”一声,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牵着我回家了。
有一天,我看见父亲又来到这棵苦楝树下,歪着嘴,叼着一支旱烟,在一口一口地抽,一口一口地喷。
我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我以为父亲喜欢树上的鸟,他会不时地抬头望一望。那些鸟大都是白色鸟,父亲管它叫白鹭或白鹤。
白鹭或白鹤会不时地在天空、树梢上起落,似乎永远也没有疲倦的时候。但是,父亲老爱蹲在这棵苦楝树下,那样子不像在听鸟声,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我不敢上前,父亲鹰鹫般锋利的眼神令我害怕。我就只好去问母亲。母亲说,“你爹那是在想事情!”
“爹在想什么事情?”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等我长大了会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那天,我终于听到了闲话,说是歪嘴脑壳有问题,不然他干吗好好地放着公社主任不当,非要回家当大队支书不可?不是脑壳有问题又是什么呢?!
歪嘴就是我父亲。父亲当过兵,去过抗美援朝战场,当时敌人正朝飞虎山高地炮轰,爹揣在怀里的一个笔记本震掉了,回到防空洞时,他一摸不好,就又冲了出去。他想找回那个本子。他伏在地上,冒着敌人的炮火一跳一跃,从一个弹坑扑向另一个弹坑。他耳朵都被震出血来了。哪知炮声刚停,敌人就摸上来了,他立即进入阵地,用机关枪一阵扫射,一人竟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当敌人第三次进攻时,一窝蜂全都涌入了阵地,战友们便跃出战壕,与敌人短兵相接,展开了肉搏,战至黄昏,全连就只剩下三个人了。父亲瘫倒在地,他一眼就发现了那个掩埋在灰土里的本子,他裂嘴一笑,一颗子弹便呼啸而来,从他的下巴骨飞了过去,他的嘴巴就被打歪了。
这件事,在村里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都说歪嘴支书的命大。现在,他们又说我爹脑壳有问题,真是些变色龙,想怎么嚼舌根就怎么嚼舌根!
那天,我斗胆走到那棵苦楝树下,问父亲,问他公社主任和大队支书哪一个官大?父亲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说,都是共产党的官,都是为人民服务,官都一样的大,就看你怎么看了。
我知道,父亲在撒谎——他骗我,但我不好当面揭穿他,毕竟那是父亲内心的一块伤疤。不过,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只是无事的时候,我发现父亲依然蹲在那棵苦楝树下,也不望树上的鸟,也不望天上的云,总是那么默默地抽旱烟,缄默着不语。母亲也不去管他,由着父亲一个人在那里发傻发呆,也由着别人乱嚼舌根。
不料,不久之后我又听到了闲话,说什么歪嘴当过土匪,他历史有问题!我好不惊讶:我分明知道父亲是个抗美援朝英雄,他怎么会是土匪?那可是洗不清的历史污点啦!那天,我在苦楝树下打了一架。伙伴们说我父亲是土匪,我当然不服气了,我就跑回家,把父亲抗美援朝立功获得的奖章、勋章和纪念章全都拿了出来。一共三枚。两枚是朝鲜政府发的,其中一枚是二级国旗勋章,一枚是金星奖章,另一枚是图中间带有毛主席头像的徽章。我来到古树下,高举着它们说:“哪个敢说老子父亲是土匪,老子就跟他玩命!”一寨的人都怕我父亲,我狐假虎威,伙伴们自然也都怕我。我也算是村里的小霸王。可是,自那以后,大家就不肯再跟我玩了,说什么土匪的崽子还是土匪!我倍感孤独,又只好去问母亲。母亲又苦笑着搪塞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等我长大了以后,我就离开了村子,到外地上学去了。周末的时候才回家。每次回来时,我都看见父亲蹲在那棵苦楝树下,像一只敛翅的岩鹰,总是瞪着一处地方傻傻地发呆。只是父亲抽烟的时候,会不时地咳嗽几声,就像破响篙似的,震颤着整个村子。我想,父亲心底里一定埋藏着什么秘密吧。只是父亲不肯对我说,我想母亲一定知道。我就去问母亲了。母亲点点头,说人家说的没错,你爹真的当过土匪,人家没有骗你!我愕然,我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难道我爹回村当支书,就是因为这个?”
母亲摇头,说不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就是那个疯子!”
“那个疯子?”
我就嗤天了。
母亲指的那个疯子叫阿虚。为什么叫阿虚我一直不知道。父亲还在公社当干部的时候,我在街上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那时候她还没有疯。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很水色、很美丽,不说她眉如新月,身材苗条,就像根竹笋,单说她挂在脸上的笑靥,就总是那么的迷人。我只是不知,她见到我时为何总是一脸的微笑。当初我还以为,这个女人美丽、温柔、善良,她对谁都是那般的和善友好,直到她发疯了,蒙头垢面,总是说自己不是女特务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好坏不能单看外表,因为外表下面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比如阿虚。那时候她发疯了,再没有谁来抓她了。其实,也有想抓她的人说她在装疯,只是见她连自己的女儿也照顾不了时,才相信她真的是疯了。据说她男人也是个潜藏下来的特务——大特务。只因她男人姓王,都叫他王副官。据说王副官曾当过国民党的军官,副官是他在军中的职务。所以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而不叫他名字。他名字到底叫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王。其实,王副官是在去小学的石拱桥上被抓走的。他被抓时木着脸、还跛着一条残腿,对着民兵们高声大喊:“老子不是特务,老子是抗日英雄!你们不要随便乱抓人!”说完,他就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 着上身,并且拍着胸脯、唾沫飞扬地说:“你们睁眼看看老子这一背!这些疤痕,全都是老子打日本小鬼子的见证!……老子告诉你们,老子这一背不是伤疤,而是一个中国人的良心!”
民兵们却没因为王副官身上的伤疤和他所说的中国人的良心而放过他。这是上面下达的命令,他们只能遵照执行,谁对谁错全与他们无关。就这样,王副官被带走了,他蹲了牛棚。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据说阿虚就是在那之后疯掉的。我想阿虚的疯,也许不仅因为她自己是个“女特务”,更因为她男人曾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副官吧。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因为阿虚发疯之后才回家的。之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如果母亲不说,恐怕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知道。它或许将永远成为一个谜。而当我知道以后,我心理对父亲也就起了莫名的疙瘩:难道父亲爱的真是那个疯女人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那天我鼓足勇气又来到了苦楝树下。
父亲依然蹲在那里,旁若无人地、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喷着烟雾。树的一侧是河流,一条静静的小河。长年累月,小河的水洗刷出了苦楝树那虬曲的盘根,又不时地晃荡着闪闪的水母。我想,父亲一定不是在望河里的根须吧,他一定是在想那个疯女人吧。因为父亲爱过那个疯女人,或者说那个疯女人也曾爱过我的父亲。甚至他们还曾疯狂地爱过。那时候我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我不敢上前当面去质问,我只敢用眼神去瞪他——翻他的白眼。
从我灰暗的脸上,和带毒的目光里,父亲终究还是看出了名堂,他突然站了起来,懊恼地对我说:“儿子,我晓得你为么要恨你爹!爹不怪你!”
我不出声,我的心在喋血。
父亲又苦笑了一下,说:“你一定是晓得我为么要回家了!”
我依旧缄默着,不语。
父亲只好说:“等你长大了,我自会告诉你的!你现在要安心读书!”
“我现在就要你告诉我!现在!”
我声音突然提了个高八度。
父亲一怔,见我耍横的样子,他又只好无奈地说:“我就是现在告诉了你,只怕你也不懂啊!”
父亲说的没错,那时我知事尚浅,才刚发蒙几天,既不了解父亲的过往,也理解不了他那代人的心结。他们可是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人哇!而且他和阿虚、王副官还有过一段不便启齿、讳莫如深的人生:三个人死里逃生,都曾当过土匪。这是他们永远也抹不去的一段历史、一个污点。
其实,真实的事实是,父亲曾当过国军的少尉排长,在湘西大会战时,在雪峰山里阻击过小日本鬼子。
那是1945年夏天,日本鬼子为摧毁芷江机场发动的雪峰山战役进入到第三阶段。当时阿虚是一名,她从重庆来到芷江要去前线采访,是一位姓王的副官带她来的,上级要求军人们好好地保护她的生命安全。据说她是某位将军的女儿。实际上,当时会战都已经进入了中后期,阿虚和王副官来到了我父亲所在的某师55团团部。团部又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我父亲所在的一连。父亲当时只是个少尉排长,他带着阿虚和王副官来到一个叫鸟树下的地方,不巧与一股失散的日军相遇。那股日军是败退下来的,一路上收容的残兵不下一个大队。日军已是穷途末路,但是他们负隅顽抗,仗着搞突然袭击一时占据了上峰。为了保护和王副官,一连于是只得拼死抵抗,边打边撤。连长牺牲了,副连长也牺牲了,最后父亲接下了指挥权,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完成这个任务:保护好和王副官。黄昏降临,遍地都是血光,树上的鸟扑棱棱飞向天空,消失在天幕上。
父亲带着士兵一路还击,最后,当他们撤进村子时,身边就只剩下几个卫兵了。父亲和王副官都受了重伤,他们被搀扶着躲进了老乡家。老乡将他仨人收在一个地窖里,地窖很窄,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阿虚坐在中间,抱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员,大气也不敢出。还依稀听见一阵尖叫声传来。微弱的光线随即慢慢地消失了,继而滴下一阵水滴。哦,不,那不是水滴,是血水,虽然看不真着,但那黏糊糊的腥味依然能够感觉到。那血水就这么静静地流着、滴着、淌着,浸湿了他们的衣帽和裤子。眼前,就渐渐地黑暗了。
第二天,当天光再次透进来时,父亲在隐隐的抽泣声中慢慢醒了过来。是阿虚隐隐的哭泣惊醒了他。他以为王副官死了,就赶紧探了一下王副官的鼻息。王副官呻吟了一声。他的伤比父亲的重。父亲还能够稍微动弹一下,王副官却不能。他已经发僵了。父亲见他人还没有死,就纳闷起来,不知阿虚在哭什么?是因为胆小?自然,父亲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对于这一切,他似乎一点也没在意,就劝说起来,叫阿虚要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阿虚反倒哭得更欢了,最后呜咽着,还不停地耸起了肩。父亲一把就将阿虚的嘴给捂住了,并且警告她说:“你讨死啊!还想招来小鬼子是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上面有人在喊:“下面有人!”父亲以为是小鬼子听见了,心想这下完了、全完了。然而,正当他悲哀之时,突然想起“有人”是一句中国话,日本鬼子是断然不会得这么说的。兴许是自己人呢。父亲这才松开阿虚的嘴,对着上面喊:“我们在地窖里。”吱嘎一声,一股硕大的光亮猛地透射进来,随即罩下一团浓重的黑影。父亲和阿虚、王副官都被救上来了。
只是,几个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救他们的不是老乡不是国军,而是一股土匪。他们这就被抬进了山,一起当土匪去了。
父亲说到鸟树下的时候,脸色黯淡、神情哀然。
我想,那应是埋藏在父亲心底里最为隐秘的一个伤痛了。
我也震颤了一下。
我想父亲回家之后,老是蹲在这棵苦楝树下,是不是也在想那个“鸟树下”呢?我甚至还在想,那个“鸟树下”也许是父亲杜撰出来的吧,雪峰山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肯定是父亲老爱蹲在这棵苦楝树下,见这树上有鸟也就把那个抗日的地方叫作“鸟树下”了。
为此,我还问过我父亲,说你在这个鸟树下是在想那个鸟树下吗?父亲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我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关心那个“鸟树下”,就只关心这个“鸟树下”。因为这个鸟树下,有着我沉默寡言的父亲啊。而那个“鸟树下”的父亲,在我看来已经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所以,我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叫作阿虚的疯女人了。
因为父亲的回家,就是因为这个疯女人!为此我再也想不通,就问父亲为何为了一个疯女人非回家不可?我不好直说父亲不爱我母亲只爱那个阿虚似乎不道德。
父亲一点也不怪我,甚至一点不避讳,他说,我欠她的!
我说你欠她什么?
他说她求过我,求我放了他男人,还说我知道王副官不是特务,他是个抗日英雄!
我说,那是不是你没有答应她她才疯的?
他说,不是!说自己当时都做不了主,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我愕然。我说,那你既然做不了主,这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干吗非回家不可?
他说,可是她疯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疯的啊!还说,要是他不回来他也会发疯的!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像要吃人!而且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就像鼓着几条硕大的蚯蚓。说完,他又猛地一拳击在了苦楝树上,手背背都淌出血来了。
共 9858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作者运用隐喻与象征的表现手法,始终把“鸟树下”和“苦楝树”两个富有苦涩与爱恋之情的多彩意象贯穿全篇,通过层层铺叙,步步施疑,直到最后才揭开父亲的那些谜底……故事以以感伤的情调、细腻的笔墨真切、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父亲那孤闷、无助、隐痛、无奈及“我”那企望揭解父亲心密而又怅惘的心路历程。陈铺殷实,环节紧扣,情节自然。第一人称,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与引读性。非常优美的文字,欢迎继续赐稿梧桐文苑。推荐广大读者朋友倾情欣赏。【:丹枫醉晚】【江山部·精品推荐01406 057】
1楼文友:- 0 20:04:56 热烈欢迎知名作家黄老师加盟梧桐!
一份默契来自心灵的感动,一份欣赏点燃智慧的心灯;穿越心灵的湖,让情谊温暖彼此的心房;珍惜相处的时光,让我们在梧桐文苑这个社团中,真诚相伴,快乐每一天!
2楼文友:- 0 21:28:44 黄老师的大作拜读了,谢谢赐稿梧桐。
楼文友:- 0 22:16:22 祝贺黄光耀老师喜摘一精,恭喜、恭喜。问好,祝创作愉快!
4楼文友: 21:06:47 笔法很细腻,叙述和展开当年的情形之间过度的很平滑。凄美的故事,好想看大概的结局,黄老师太吊胃口啊!
5楼文友: 17:22:00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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