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九步娘小说

九步娘，是我的村庄的名字，也是一个老人的名字。

我问过九步娘她的小名叫啥不好，偏偏要叫我们村庄的名字，况且这个名字是这么的怪异而晦涩。九步娘说她出生的那一年正赶上秋收，田里的麦子和玉米呀金灿灿地发光，乐得他爹和他娘好几个晚上都合不拢嘴。也许是九步娘的娘太兴奋动了胎气，也许是九步娘自己也想早点出来看看秋收的好景象吧，九步娘的娘早产了，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早晨。九步娘的娘生九步娘的时候，九步娘的爹就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眼睛却还是望着平地里那一望无际的庄稼，他高兴得都忘了自己要当父亲了。这些都是九步娘的娘在九步娘懂事之后说给她听的，后来在我懂事之后，九步娘又说给我听了。九步娘说她爹那一辈人也是饿着熬过来的，所以看到粮食比看到自己的孩子还亲。直到接生婆出门来跟他说，他爹啊，是个女孩，一切顺利，九步娘的爹才回过神来，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回屋把已经准备好的二尺红布递给了接生婆。九步娘的爹看了一眼白白胖胖的孩子，两眼乐开了花，九步娘的娘却滴下了一滴眼泪说，庆明啊，你难道不嫌弃我没为你生了儿子？九步娘的爹愣了一下说：怕什么啊，咱们这才是头胎，这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能生啊是不是？况且咱这闺女啊，我觉得不一般哩，你瞧瞧，你什么营养也吃不上她却这么争气，况且你看看，她给咱们带来了多大的丰收啊。我都已经想好了，大名呢咱得叫咱们庄上的教书先生给好好起一个，小名呢就不用起了，就叫她庆丰吧，庆祝咱们家今年的好收成，大获丰收啊。九步娘的娘扑哧一笑说，你傻呀，你叫庆明，你让你的女儿叫庆丰，人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呢。九步娘的爹一拍脑袋，对呀，这确实有点好笑，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当我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的时候，我奶奶就常常抱着我到九步娘家里串门。九步娘一见到我奶奶就说：瞧瞧，裹脚小老太又来了！等我长到六个月的时候，我会说简单的口语了，老是指着九步娘的鼻子说：大鼻鼻，大鼻鼻。逗得九步娘和我奶奶笑得都乐开了花。九步娘就问我奶奶，你这孙女是不是妖精转世啊，怎么这么小就能说这么字正腔圆的词儿啊？我奶奶说：这小祖宗上辈子大概是广播盒子里的播音员吧。接着两人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八个月的时候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庄子里边的人们都觉得这事真是怪异，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也说，他们活了那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早就会说话的孩子。可是我的奶奶却向人们解释说或许我正是文曲星下凡，要不然不会这么早就会说话的，这都是他们老袁家积了几辈子德换来的。乡亲们听后嘴上虽然也都纷纷附和，但言语之间还是流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我知道大家是在嫌弃我笑话我奶奶，毕竟我是个女儿身。

到了三岁的时候，九步娘给我讲了她名字的由来。她说关于她小名的事情，她爹和她娘后来给忘了，就每天逮着啥叫啥，直到她能够扶墙而立蹒跚学步的时候，她们才又想起来。可是说来也怪，她那时候老是走九步就跌倒，她娘还好，为人母总是有足够的甚至是大得惊人的耐心，她一次次跌倒，她娘总是一次次扶她起来，可她爹却被气得饭都吃不下，再也不看她学步了。有一次，在打谷场上吃中饭，看到别人家和她同龄的孩子都已经快会跑了，九步娘的爹气得瞥了一眼正在走了九步之后又摔倒的九步娘说，算了，娃他娘，别管她了，让她自己起来，怎么老是走九步就倒啊，干脆就叫她九步娘算了。于是九步娘的小名就这样被人们叫开了，人们说，九步娘和我们村庄算是真有缘了。

九步娘不仅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抱着我长大的。因为我的母亲在两年之后又为我们老袁家添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这次我的奶奶可是不干了，她整天像个疯婆子一样哭天喊地向人哭诉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就不能为老袁家留个后呢。而我的母亲也常常以泪洗面，以至于我的妹妹因为母亲的元气大伤而没有一丁点奶水吃。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听懂大人们的全部话语了，每天晚上母亲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我父亲的哀叹声，小心翼翼地问到：庆明，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回答她的总是父亲的又一声更长的哀叹，接着就听见父亲翻身的声音。那时候小小的我总是睡在妹妹的身边，我生怕挤着我那有着漂亮脸蛋的妹妹，可我又总是对她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我把自己当成了探险者，一会儿摸摸她的小鼻子，一会儿揪揪她的黄头发，一会儿又拽拽她的小胳膊，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妹妹的小胳膊真是光滑，比我的小手还要滑溜。第二天早晨起炕的时候我总是盯着还在熟睡的妹妹问妈妈她从哪里来，妈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给我一个神秘却苦涩的微笑，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一撅小嘴说你不告诉我我去问爸爸。父亲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受苦，一辈子也只知道遵从自己的母亲。父亲对我这个第一个孩子很亲，即使他有再大的苦他也从不会在我面前流露出来。爸爸笑着看了妈妈一眼，说，你妹妹呀是从你妈妈胳肢窝里蹦出来的。我就又回头朝妈妈的胳肢窝里望去，不对呀，妈妈有两个胳肢窝呀，妹妹到底是从哪个胳肢窝里蹦出来的呢。爸爸就走过来指指妈妈的其中一个胳肢窝说，是这个。说完爸爸会指指妈妈的另一个胳肢窝说，喏，你看好了，你呀，是从那个里边蹦出来的。我却不解地回过头来又问爸爸，那奶奶也有两个胳肢窝，怎么就只蹦出了你一个人呢？爸爸一时无言以对了。

每天早上还没起床，就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开始叫嚷了，她对着一群吵闹的公鸡叫道：吃，吃，吃，给你吃再多的粮食你也生不出来一个公仔！然后再对着牛圈里一只已经为我们家生了两只小母牛的老牛说，老牛啊，还是你好啊，你可比人好多了，懂得为我们老袁家添丁壮户，你瞧瞧，我花了80块大洋哩，弄回来一个不会传宗接代的种！叫我以后怎么向庆明他死去的爹交代啊！妈妈听到这些话常常会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妹妹刚生下来不久，奶奶却因母亲未能圆她的孙子梦而气得再也不看护我了，母亲照顾我们姐妹两个还得做饭洗衣打理家务，而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地干活。我看到一大家子人谁也顾不得看护我，我于是经常背着母亲偷偷地去找九步娘，我知道九步娘总会管我的，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九步娘的家在我们庄子最高处的山坡上，我喜欢去她家，因为我喜欢她家那种登高望远的感觉，更喜欢听九步娘给我讲故事。我总是站在九步娘家的院子里向下望着庄子，然后对着我奶奶家房子的方向在心底里悄悄地诅咒我奶奶。咒骂完后我会觉得自己为母亲出了一口气，为母亲报了仇，这才回到九步娘的窑洞屋子里，听九步娘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

九步娘说，她的爷爷曾是一个大财主，后来因为爹娘死得早没人教管约束，自己整天就知道抽大烟和赌博，欠下了一大笔债，不仅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输得个精光，连院子里那两层代表自己光宗耀祖之身份和地位的洋房也给输出去了。她的奶奶一气之下扔下了刚刚满月的九步娘的父亲，离家出走了。九步娘的爷爷从小被娇惯，农活一概不会做又懒得去学，一身纨绔少爷的脾性，只好将九步娘的爹托了出去，名义上是找了个奶娘，可到头来自己一年到头也不去看孩子一眼，整天疯疯癫癫地乞讨过活，似乎这人世间的喜怒哀愁悲欢离合都被他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落得个拍拍屁股一身轻。如此一来，九步娘的爹和九步娘的爷爷自然就疏远了。九步娘的爹所在的这个奶娘家叫石头滩，距我们庄子也就二里地远，奶娘家家境也还算不错，只是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没几天就得天花夭折了，奶娘开始终日以泪洗面，后来抱来了九步娘的爹，她温顺和善的脾性再一次流露了出来，她把九步娘的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他施与了足够多的母爱。后来奶娘又生了一个女儿，并给九步娘的爹和自己的女儿定了娃娃亲，长大成人之后，九步娘的爹和娘正式成亲，这样一来，奶儿子成了姑爷，更是对两位长辈孝敬有加，过了两年，在一个秋风瑟瑟却丰收在即的早晨，他们生下了九步娘，九步娘的命运就在这样五谷丰登的丰收景象里开始了。

稍大一些了，大概四岁左右吧，我躺在天高云淡的秋风里听着九步娘的叙说，突然之间觉得这秋天真是很美。看着九步娘弯弯的峨眉，细长而明亮的眼睛总是流露出和善与慈爱的光芒，高翘的鼻梁宛如妆后的戏子，我的九步娘，她虽然已年近半百，可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她却像个静美的雕塑，轻轻撑着下巴在回忆着自己的人生旅途。我看呆了，很久了我说，九步娘，您真好看，像一幅画。九步娘却向我投来一个很惊奇的表情，她上下打量我一番，说，孩子，你知道什么是画吗？我说，我知道，我老是站在你家的院子里看你，看远方的山和水，看树木和花草，我听庄子里教书的先生说这些都是画。九步娘一时惊奇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抱紧了我。从那以后，九步娘似乎把我当做她最知心的朋友一般，把她生活中的所有喜乐都讲给我听，而我也总是喜欢赖在九步娘温暖的怀抱里不肯离去，九步娘于是常常给我做好吃的。九步娘的丈夫是一个石匠，他整天在山坡上开石头，有时中午饭也不回来吃。我说九步娘，九步爷爷为啥老是不回家呢？九步娘含笑着说他忙着哩。就这样，我看到九步娘老是一个人坐在大院子里发呆，我一去她就很高兴地给我讲故事，给我做好吃的，我就很乐意去。我每天一起床就贼眉鼠眼地向母亲撒谎说我要去向庄子上的先生问字，然后屁颠屁颠地就朝九步娘家跑去了。

秋天到了，我在去九步娘家的山路边看到了好多小树，树上稠密的红红的果子吸引了我，我忍不住摘下来好多拿给九步娘看。九步娘看到我摘了这果子就高兴地说，娃啊，你知道不，这果子叫酸枣，你应该把这小红酸枣给你母亲拿回去，你母亲吃了这个可以给你和妹妹生小弟弟的。我虽然憎恨奶奶，可我却明白母亲的苦，于是一次次地摘了酸枣给母亲送回家去。这事惹怒了奶奶，她惦着小脚一路疾走找到了九步娘，怒气冲冲地说，她婶子，你说，你是不是笑话我们老袁家没有后啊？让这小屁孩子每天摘这个破烂东西去喂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说完她把没收我的酸枣全部扔在了地上。九步娘不急不慌，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放在院子里的板凳，示意我奶奶坐下说话，可我奶奶却弯腰拎起那板凳，也把它扔出去老远。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自己的奶奶像个疯婆子一样在向我善良美丽的九步娘无理叫喊着，我真不想再做这个疯婆子的孙女了，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脸面的存在。九步娘却如没事人一般，她还是像给我讲故事一样温和地向我奶奶解释道：您看您说哪里去了，咱们老姐妹儿了，我笑话您干嘛呢，我这也是为咱老袁家好啊。我听说凤珍（我的母亲）正有孕在身，酸儿辣女，老辈留下来的，我就是想给她试试，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可千万不要误解啊。奶奶却还是忿忿地不得理也不饶人，哼，酸儿辣女，你明知道这狗屁酸枣屁事不管，你给她吃，你说说你这不是嘲笑是什么，你可真是心狠手辣的害人精啊！还有你，奶奶转过身来指着我说，你个小妖精，你就一天到晚跟着这个老妖精学吧你，怪不得你母亲怀不上我们老袁家的后呢，都是你这个早早就会说话的败家子丑八怪给妨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吓得“哇”地一声哭了，我哭得很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九步娘就走过来安慰我说，好孩子，不哭了啊，你奶奶不是故意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她也是一片苦心啊！我从手掌的缝隙间看到九步娘好看的眼睛里也有满满的泪水在翻滚。我突然之间推开九步娘，朝我奶奶走去，我在奶奶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冲她骂了一句：你不配做我的奶奶！然后我就哭着跑回家去了。过了好几天，九步娘见我一直都没去找她，就托我的伙伴们来家找我，要我去她家。我始终没去，因为我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去见九步娘了，我的脸都让我那可气可恨的奶奶给丢尽了。

就这样，我小小的脑海里早早就明白了恩将仇报的道理。自从那次酸枣事件之后，奶奶不允许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与九步娘家有来往，她仍然说她是一个害人精。母亲明知道九步娘是一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第三胎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女娃，她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和决心去反驳奶奶的决定，何况母亲原本也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角色。我的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一到晚上蜷缩在被窝里就开始怀念九步娘那温暖的怀抱，可毕竟自己年岁小，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忘了，再加上我也马上就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到了学校，有了先生和小伙伴们的陪伴，我更是把九步娘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秋日的中午，我上小学二年级了，正和小伙伴们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庄子上的马大婶突然慌慌张张地边跑边大声叫喊着：九步娘，九步娘，快点啊，你家老头不行了，快点啊！不一会，庄子里的人们已经蜂拥而至，九步娘和大家一样，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到叫喊声一头跑了出来，跟着人群的方向跑去。我突然意识到是九步爷爷出事了，扔下书包就跟着九步娘，跟着一大群人跑去。到了出事的地点了，是一滩石窝前，我从人群缝隙里钻了进去，看到的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九步爷爷平躺在地上，依然穿着他那身干净平整的深蓝色中山装，一块大石头盖住了他几乎整个的身体，身旁的一滩鲜血已经发黑，快要凝固了。九步娘一下子伏在了九步爷爷的头上，用力摇着他，使劲地叫唤着，呼喊着，那悲声像是要惊动天地……

共 1 810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以第一人称来讲述，亲切感人。“我”与九步娘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缘分，使得彼此能走进对方的心灵深处，读懂相互的感情世界。这份深情是要用心去体会的。九步娘一生坎坷的经历，一直被她收藏在美丽的外表下，外人只看到她的和善、温良，只有“我”在经受过感情的创伤后，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九步娘内心的坚强。小说通过一老一小的经历，实则从不同的角度全面诠释了女人对爱情、亲情、婚姻和家庭的理解与感受。一篇不错的小说，推荐精品。【：三微花】【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8:40:58 这个以村名为名的女人内心承载的人生百味，令人唏嘘。

回复1楼文友： 18:47:01 谢谢三微花老师的褒奖，其实，九步娘的故事不少都是真实的，只是融合了好几个农村妇女的悲情人生，问好！

2楼文友： 00:07:05 用笔细腻，读之如身临其境。问好！

回复2楼文友： 10:2 :57 谢谢苏老师欣赏，这篇小说是旧作，发了之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里边好多东西都有待完善。

楼文友： 10:04:08 好文不厌千回改，觉得还可以充实就抽空再改改，打磨得更好。

4楼文友： 08:58:05 所谓 冤家路窄 嘛，只有冤家才会相遇的。九步娘叹了一口气说，那看来，我儿子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我不少债，要不然还到现在我都有孙子了才还完。说完，我和我的九步娘一起笑了，站在她家的老院子里，站在秋日暖暖的阳光下 欣赏佳作。问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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