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舅舅
文章来源：沧州文学网 | 2020-02-12
在老家的大街小巷里，曾经传出过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笑话。
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互相对骂，他们骂的人都是对方的母亲。认识他们的人实在听不下去，让他们不要再骂了，因为骂来骂去都是在骂自家的亲人。那两个孩子非但执迷不悟，而且振振有词，一个说我骂的是他的妈，不是我姐姐；另一个说我骂的是他的妈，不是我外婆。
闻听这样搞笑的逻辑，人们笑得捶胸顿足，几乎跌倒，皆言这两个孩子有才，思维奇特，创意大胆。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外婆最小的儿子，我的小舅舅。
我的亲外公去世后，外婆拖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认识我后来的外公后，外婆生下我的小舅舅。小舅舅一岁时，我母亲生下了我。想想真有意思，外婆坐月子过后不久，我母亲也坐起了月子。我和小舅舅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从外婆住的上街打到奶奶住的下街，再从下街一路席卷到上街。我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会儿为一件小事闹得难分难解，片刻间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和好如初。这段经不起任何推敲的对骂情节，就是那时候擦出来的火花终于弄成小镇上流传多年的笑话。
打归打骂归骂，玩还是照样。经常上午战火纷飞，中午握手言和，下午烽烟又起，晚上再次平息。不管战事”因何而发生，战争”的过程多么扣人心弦，结尾都是以我的胜利告终—不是小舅舅打不过我，而是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着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从他懂事的时候就形成了吧：谁叫我是舅舅呢！
小舅舅打小心地善良。镇上钟表店旁边一座房子失火，很远处看到滚滚的浓烟，像升腾起的一团蘑菇云。许多大人都站在对面的马路上隔街观火，小舅舅拉起人群中看热闹的我，要我赶紧和他回家拿脸盆到河里端水灭火。我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和大多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烧这么大的火，心中没有事物被毁灭的悲怆，反而觉得很好玩。余火烧尽，现场一片狼藉，这座屋子的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抱着小孙子站在前嚎啕大哭，悲痛欲绝。看见她们无家可归的凄凉，猛然感觉有根鞭子在抽打着我的良心，后悔没有听小舅舅的话。如果我和小舅舅一起加入灭火的队伍，虽然我们小小的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但那样做了，良心上会得到很大的安慰。小舅舅只比我大一岁，他的思想境界明显超越了我，在那件事情上，我认识到自己实在比他幼稚。我们仍然像从前那样打打闹闹，内心深处，我开始佩服他的成熟果敢了。
有一次为了一个鸡蛋，我们俩闹的很凶。他从小也很顽皮，有时候我不撩他，他倒反过来撩我。我放学后到外婆上班的茶馆去玩，刚好碰上他把一个茶叶蛋剥开，正准备放进嘴里。我对外婆说我也要吃，外婆说是茶馆打烊时剩下的最后一个，实在没有第二个了。我认为外婆偏心，明明只想给她儿子吃而不想给我。本来心里就忿忿不平，他却故意把那颗鸡蛋含在嘴里朝我扮鬼脸。我越发心理不平衡了，转过身再次和外婆纠缠。他倒好，得了好处却不知足，偏要在我后脑勺上面拍一巴掌，朝他上街的家跑去。我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大声骂道：今天要你把鸡蛋给老子吐出来！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我气急败坏，心想你人跑得了，屋是跑不了的。我从河边捡来一堆石头，叮叮咣当往他屋顶上扔。外公正好下班回来，看见这一幕暴跳如雷：你个小简直要翻天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外公只是想做做样子吓唬我，我却吓得拔腿就跑，一口气跑进小河桥对面的棉花地，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天快黑了，小舅舅带着我弟弟找到我。我死活不肯回去，说今晚就在棉花地里过夜。他劝了半天不管用，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毛钱，说要是我听他的话回家，他就买冰棍我吃。那个年代能吃上一根冰棍是好奢侈的事了，我当然经不住诱惑，乖乖地跟他走出棉花地。
那时候冰棍五分钱一根，小舅舅浑身只有一毛钱，买了两根，给我和弟弟一人一根。我手里拿着冰棍，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想不想吃。他吞一下口水，坚定地摇摇头。但我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手中的冰棍，不停用舌头舔着嘴唇。看我和弟弟还站在街道中间—那时候街上不像现在车水马龙，我们那些孩子夜里经常在路中间摔跤打滚，弄得灰头土脸。他示意我和弟弟赶快回家，自己也转身朝他住的上街走去。我和弟弟往下街方向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回头看我们。那一刻我心里陡然涌出愧疚，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看我回家，还是眼馋我手中的冰棍。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美美的吃上一根冰棍，对孩子们来说是多么享受的事啊。他攒上一毛钱是多么的不容易，为了能把我劝回家，慷慨地拿出来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了一根冰棍，自己独自吞着口水，一步一回头的回家。小舅舅平时极其节俭，也许他曾经无数次从卖冰棍的地方走过，捏捏口袋里的那一毛钱，最后如今天这般舔舔嘴唇，吞着口水回家了…。为了弥补把我吓出家门的过失，免得全家人都为我担心，他毫不犹豫把这个殊遇给了我们。他也是个孩子，和我一样正是嘴馋的年龄，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肯定在他心里还有比吃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身份—他是舅舅。
小舅舅读书成绩不好，小学升初中留了一级。外婆心里很不舒坦，常常因为这事唉声叹气。我倒骄傲得不可一世，每次和小舅舅在上学的路上发生争执，打不过他了，就往我们初中部的教室里跑。他赶到门口，我怕他进来打我，就对他百般嘲笑：
你们看哪，有个小学生想进我们初中教室里来呢！
小舅舅马上停住脚步，一脸愤怒地望着我，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外婆为我奚落小舅舅是留级生不止流过多少次泪水—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骂也不忍，打也心疼。母亲后来知道我羞辱小舅舅的事，这才把小舅舅第一年不愿意报名上学的事讲给我听。他早我一年达到入学年龄，外婆带他去报名，硬是哭着不去，他说不想一个人去上学，非得等过一年我达到入学年龄，和我一起上学的。小舅舅为了等我和他一起上学耽误了一年，在我们这一届小学升初中才开始实行留级制度，刚好被他赶上。我不仅不为他对我的等待感激惋惜，还因为他成为一个留级生而羞辱他，真该为自己良心上的缺失感到自责。
父母和妹妹一起离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我感到孤寂的时候他就打电话来了，好像时刻揣摩着我的心事。说实话，他的那些电话让我心里很温暖，但也像一阵阵孤寂的风吹过我心灵的山岗，我能在这风中嗅出他的心和我一样悲哀苍凉。他的确是我的舅舅，可实际上只比我大一岁呢，就是这个只大我一岁的舅舅，在忍受失去姐姐的痛苦时，还要想着他的外甥，在他心里把我当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了。每逢休息日的头一天，他就问我有没有别的安排，若是没有就让我和弟弟到他家一起聚聚。看似一个简单的邀请，他提前做出了很多的准备，在舅妈整出的饭桌上展现得一览无余。南方的夏天酷热难耐，小舅舅家里没有安装空调，我和弟弟两家人去的时候，看见他打着赤膊穿条短裤忙进忙出，如雨的汗水顺着前胸后背流下来，那条短裤也被汗将近一半。我知道他甘愿这样忙忙碌碌的目的，一是为了让我和弟弟很快从悲痛中走出来，二是为了排遣自己心中的痛苦。吃饭的时候，小舅舅、我还有我的弟弟，三个辈分不同但年龄相差不多的人，如同兄弟一般开怀畅饮，酩酊大醉，而后失声痛哭。
记得父母和妹妹下葬那天，连续下了好多天大雨的天空突然变得晴朗。由于长久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我抬头望一眼那团如火的太阳，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小舅舅赶快搀我站起来，在耳边小声鼓励我：
小兵，你千万要坚强！
他的语气俨然一个家长。我知道，虽然他只大我一岁，但在他的心里，他是我的舅舅。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经历过那么多淘气的磕磕碰碰和人生的喜怒哀乐，在我的生活中，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过我的舅舅，他却一直把我当外甥关心呵护。母亲尚在的时候，我似乎从没注意过这样一个舅舅的存在，母亲离去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还有一个虽然和我差不多大小，却比我懂事很多很多的舅舅！
2016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