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特他们会替代我们度过整个一生

暴力不是开始于一个人卡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它开始于当一个人说：“我爱你，你属于我！”

大多数人所熟悉的 傅立特 是个浪漫的抒情诗人，然而，这离进入他的语言世界还远远不够……

杀掉懒人

世界勤劳

杀掉丑人

世界美丽

我们只要完全信赖

十到十二个名字

他们就会替代我们

度过整个一生

在没有自由的地方

你就是自由

在没有尊严的地方

你就是尊严

在没有温暖

没有人与人之间亲情的地方

你就是亲情和温暖

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关 于 傅 立 特

* 摘选自《傅立特诗选》译者前言

马文韬

一九三八年，十七岁的埃里希·傅立特（Erich Fried，）在父亲被法西斯杀害后，为躲避迫害，离开故乡维也纳流亡到伦敦。这里管理犹太流亡者的机构问他将来有何打算，傅立特说：“我想成为一个德语诗人。”人们当即劝告他立刻打消这个发疯的念头，越早越好。然而这个年轻人坚持自己的理想，四十年代中期便开始在伦敦出版诗集：《德国》（1944）和《奥地利》（1945）。如果说这是年轻人练笔之作，那么从五十年代后期起他开始了持续不断的诗歌创作。自一九五八年首次在联邦德国出版《诗歌》起到一九八八年去世的三十年中，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本诗集问世。

童年时代的傅立特就以早熟、善于思考和富有斗争精神而颇为与众不同，六岁半就写了一首对传统的家庭权威教育持异议的诗：

一个孩子

不是一头牛

一个孩子

快捷得

好像一阵风

他听的

打扰你们

他想的

伤害你们

他问的

你们不高兴

他叫喊的

是你们的真实

……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还未上学的傅立特就目睹了“血腥星期五”事件，八十五名游行示威者死在警察的枪下①。这年圣诞节学校的庆祝会上有傅立特的朗诵节目。当他站在台上听到有人说维也纳市警察局长在场时便说，他在“血腥星期五”曾看到被担架抬走的死伤者，在警察局长面前他不能朗诵诗歌，致使后者恼怒而去。

傅立特的祖母，她于194 年 月26日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杀害

傅立特的父亲，19 8年4月24日被捕，5月24日在盖世太保的一次审讯后死亡

德国女诗人乌拉·汉说：“埃里希·傅立特是个天生的释疑者。”不仅因为他自幼善于思索，成年后所处的复杂环境更迫使他深入观察和思考，而且因为他找到了进行怀疑和思考的适当形式，那就是所谓话语和思考的游戏。

像内莉·萨克斯和保尔·策兰一样，傅立特长期生活在非德语区。但是他的文学创作、文学翻译（他译过二十七部莎士比亚戏剧和狄兰·托马斯、约翰·米林顿·辛格、约翰·阿登、阿诺德·威斯克、T.S.艾略特等的作品）以及他的职业（1952—1968年在英国广播公司德语部工作）都使他不断地熟练掌握母语，并且因为不受日常交际的影响，他的语言得以保持诗歌所要求的纯洁和精炼。生活在两种语言中使他对德语的构造特性和表达方式非常敏感，为他在诗歌创作中游戏语言打下了基础。

萨特认为“说话即行动”，哈贝马斯说“认识具有不可否认的语言性”，傅立特通过语言和思想游戏打破陈旧的观念和思想方式，让自己和他人能够真正地认识自己，认识所处的这个世界。

如果人们认真地读傅立特的所谓政治诗，会发现正是他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政治诗歌的看法。特奥多尔·阿多尔诺在一九四九年说过，“奥斯维辛以后，写诗就是野蛮”，这不意味着他完全否定诗歌。在谈到晚期资本主义艺术时，阿多尔诺认为艺术只有拒绝它本身以外的任何目的，只有真正是独立的（即自主的），它才能完成其批判社会的任务。在形式方面，艺术作品必须反抗人们已经熟悉的思维和感受形式，只有通过反抗（即否定）流行的、众人所接受的东西，通过反抗陈规俗套和顺时趋势，真正的艺术才能产生。

如果说六十年代傅立特的诗夺回了为纳粹所破坏的政治诗的声誉，为诗歌发展做出了贡献，那么二十年以后，他的爱情诗“唤醒了由于包括学生运动在内的诸多因素而荒漠化了的感情世界”（克劳斯·瓦根巴赫）

傅立特的诗歌创作成就，使他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语国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①1927年l月2 日，在奥地利沙滕多夫，半军事组织“祖国保卫同盟”和“前线战士团”发生冲突，一名四十岁的残废军人和一个八岁的孩子被射杀。7月14日，三名开枪者在陪审法庭上被判无罪。7月15日（星期五），维也纳发生大规模的罢工和游行，愤怒的示威者放火焚烧了司法大厦。示威者与警察发生冲突，维也纳市警察局长约翰·朔贝尔在市长卡尔·赛茨同意后命令警察向群众开火，打死八十五名示威者。冲突中有五名政府成员和警察丧生，数百人受伤。事发当天，维也纳的交通陷人瘫痪，傅立特和母亲被困在街边的一家商店里，透过橱窗他看到了惨案中的牺牲者。

傅 立 特 诗 选

马文韬 译

警告

1964年出版

替代者

有人替代我们思想

只要读他的文章

时而还点头称是

这就够了，不必多动脑筋

有人替代我们感觉

他的诗歌

多次获得奖励

并且经常被人引用

有人替代我们

为重大事情做出决定

比如战争与和平

我们总是选举他代表我们

我们只要完全信赖

十到十二个名字

他们就会替代我们

度过整个一生

成功

十岁出生

二十岁死去

二十岁我知道我死去

四十岁我知道我离开了人间

五十岁我开始作葬礼演讲

六十岁我的演讲闻名

七十岁我讲关于生活

八十岁我讲关于爱情

九十岁我讲关于未来

一百岁我让我返老还童

还有越南还有

1966年出版

加入国籍

白手

红头发

蓝眼睛

白石头

红血

蓝嘴唇

白骨头

红沙土

蓝天

措施

杀掉懒人

世界勤劳

杀掉丑人

世界美丽

杀掉傻瓜

世界明智

杀掉病人

世界健康

杀掉苦人

世界快乐

杀掉老人

世界年少

杀掉敌人

世界友好

杀掉恶人

世界善良

越南战争，一个柬埔寨士兵头盔上写着“为和平而杀戮”

没有祖国的一百首诗

1978年出版

不可接近的——致赫伯特·马尔库塞

他接近自由

从一个

我们不习惯的方面

他接近自由

以一种不合我们口味的方式

他到了自由身旁

他想要

对自由干些什么

不要再向前一步

退回去

否则我们就要开枪

我们保护自由

不许任何人

对它进行伤害

傅立特与妻子凯瑟琳

爱情

1979年出版

我就是我这样

是胡闹

理智说

我就是我这样

爱情说

是不幸

思忖说

是永远的痛苦

惶恐说

是毫无希望

认识说

我就是我这样

爱情说

可笑至极

自豪说

轻率无比

谨慎说

不现实的虚幻

经验说

我就是我这样

爱情说

《我就是我这样》手稿

你

在没有自由的地方

你就是自由

在没有尊严的地方

你就是尊严

在没有温暖

没有人与人之间亲情的地方

你就是亲情和温暖

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你的嘴唇和舌头

是提问和回答

在你的拥搂和怀抱中

是某种安宁

每次非得离你而去

都朝着重返的方向

你是未来的开端

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你不是信条

不是哲学

不是规章

不是人们依靠的财富

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女人

你会迷误，会怀疑和善良

你是冷酷世界的心房

当我为思念你而憔悴时 Cogito ergo non sum*

1

我仰面

躺着

同时躺在

我的心里

胃里

与自己争执不休

为现在

能躺在胃里

想必

我首先

将自己吃掉

连同心脏和头发

的确

在悼念我的文章中

我发现一篇这样说：

“当着我们这个世界的面

他吃掉了自己”

从中看出

我们的世界

当时在场

可以作证

证明我

吃了自己

于是我很想知道

如果胃，它原本

是我的内容

而我

现在又是它的内容

那么我的胃

现在它是谁的内容

2

如果我

为思念你

而憔悴

就意味着

我首先

把你作为主菜

吃掉

然后把自己

作为饭后甜食

或者

你是汤

而我

是肉？

* 拉丁文：我思故我不在。此处戏仿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躲避

有时我在你那儿

寻找庇护

躲避你和我

躲避对你的气恼

躲避没有忍耐

和疲倦

躲避你那

如同死神那样

抹杀希望的生活

我在你那儿

寻找保护

躲避那太深沉的寂静

我在你那儿

寻找我的懦弱

让它帮助我

对付那

我不要拥有的

力量

写诗

不寻常的匆忙

仿佛我得更快地写

或者不可以有任何停顿

因为我感到在两句话间

在短暂的

身靠椅背的歇息中

我在变老

如此迅疾地写

是愚蠢的

仿佛我真的

只在话语之间变老

而根本不是

伴随着每句话在老化

知名艺术家

他用他的局限

为自己

建造了一幢房子

一座大厦

现在

他在里边

迷失着方向

崇拜者

带着买门票的钱

还有礼品

等待着

被允许走进一道

不再向外开启的门

询问自奥斯维辛以来的诗歌

她是否像一只褐色的小鸟

从焚尸炉冒出的浓烟中飞出

停歇在毕克瑙①桦树林的

一棵桦树上

她是否被姑娘的叫喊

所吸引，飞过来

观看姑娘怎样惨遭强奸

然后

朝着城市废墟的风沙

唱着内心深藏的情歌

向那些饥饿的垂死者

唱着大地丰收的歌谣

她是否在金钱的影子里成长

把自己的声音向它奉献

早就变得太大的金钱

不能再像从前叮当作响

她是否飞过世界各地

观看那些破碎的躯体

从它们的五颜六色中

学习美的感受

从农村茅屋燃起的大火中

或者从那呆滞的眼睛

映照出来的

白日光线的变换中

她是否在一棵光秃的

被化学药品毒害致死的树上

用残存的头发、纸屑、衣物碎片

以及血污的羽毛建造巢穴

现在她正等待着交媾

等待着坐在她的卵上

等待着她那些总是无辜的小家伙

钻出蛋壳

只有那些抒情诗人知道

他们坚定不移地

在不久重又完好的世界里

呼唤着保护鸟类

①毕克瑙（Birkenau），波兰地名。毕克瑙集中营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一部分。

寻求接近

1982年出版

不吸烟者

我不吸烟

但我的影子

吸烟

我的影子

将烟吸进

我的影子

将烟呼出

我的影子

有股烟灰味道

我让人闻起来

只有黑夜气味

我头脑清醒

但我的影子

醉得稀里糊涂

我相信

我走路稳稳当当

我的影子却摇摇晃晃

我的影子

看我己经重叠成双

我的影子

跌倒在地

用酣睡消除它的醉意

我从它身上

迈过

拥有了

短暂的自由

但是我的影子

明天将打着哈欠醒来

在光明中

伸展懒腰

而我将走开

累得

无法打哈欠

周围将是一片昏暗

1968年2月，在听到官方对反越战游行的禁令取消后

生活的阴影

1981年出版

主张一次完成

往同一张

脸上

人们

只能

踢一回

“胡说”

有经验的践踏者

回答道

“我们

比你们

内行”

请原谅

老大哥

您是行动派

不太注重

细节

踢第二回

就已经

不再是

原来

那张脸了

即使

直到你们

踢第十回

第二十回

它仍然

还活着

乐趣

亲密

温暖

以及敞开的下身

和 的

气味

即使动物

现在感到悲伤

也不会作假

或者

羞愧

小问题

你以为

你还

太小

不能提

大的问题吗？

那么

大人物

在你还没有

长大成人时

就把你制服

现状——在军备竞赛时代

谁想要

世界

像它现在的模样

继续存在

他就不想要

世界继续存在

程序

良知

可以人工制造

电脑

已然知道要领

这就意味着

善与美的胜利

终于可以开始

把人逐出这个世界

不安

1984年出版

为和平时刻准备

如果

一方对和平的热爱

沉重地

与另一方的热爱和平

相撞

便爆发战争

明辨

1985年出版

在电脑时代

准确人的

准确

可能有朝一日

死亡

对此

不准确人的不准确

无法救助

在我们时代的边缘

1987年出版

认识

设想

我想用来打火的

石头

没有打出火来

可是却变得

特别温暖

这温暖

虽然

我可能觉得舒服

但是我的打算

却全部落空

（：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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