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母亲和她的婆婆散文

我父亲十九岁那年，我爷爷溺水身亡。我四爹常常跟我们说起，埋我爷爷那天，我姥爷蹲在墙根下一棒一棒地抽旱烟。他那时九岁了，也朦胧地懂大人的心事了，知道我姥爷是在打主意，该不该退婚，因为一眼看下，作为长子的我父亲，要挑起我死去的爷爷的担子，拉扯他这些年幼的弟弟的，他的二女儿一定会跟着受罪的。我四爹说，最终我姥爷还是按事先跟我爷爷说好的，这年秋后，把二女儿嫁给了我父亲，因为我姥爷和我爷爷是好朋友，他不能做失信于朋友的事。为此，我四爹对我姥爷很是敬重，要不，这个家也就散了。等我长大了，我才明白，我姥爷那天蹲在墙根下发愁的，并不是我母亲要跟着我父亲受苦了，因为那时的人根本不把受苦当一回事儿，因为那是家常便饭。让我姥爷发愁的是，我十六岁的母亲要落在一个三仙姑一样的婆婆手里了。而他当时之所以把二女儿许配给我父亲，是因为有我爷爷在，我娘娘（奶奶）怎么不了我母亲的。我想我四爹也懂我姥爷真正的担心，但他不说，是因为他羞于开口：他母亲再不好，也是他的母亲。说母亲怎么怎么，不是给自己的脸上抹黑了？揭自己的丑了？

果然如我姥爷所料，母亲开始了她辛酸的儿媳生涯。母亲过门第二天，全村人就知道母亲做的饭不好吃了——我娘娘腿盘的圆圆的，坐在当炕，筷子把碗沿敲的当当地响：“志小家的，你在家做过饭吗？”那声音三里外也能听见。我母亲低头站在地下，脸通红。等我老娘（姥姥）来了，我娘娘就笑话我母亲做的饭，我老娘小心地替我母亲向我娘娘赔不是。过门第三天，我娘娘就把我母亲另了出去，就给了一口盆大的铁锅，两只碗，一只还有豁口，两双筷子，半袋子小米，一根擀面杖。房子是向隔壁我父亲的叔伯三爹借的，比瓜茅庵大一些。柴禾一根也没给，好在野地里有的是，父母天天自己出去拣柴禾烧。娘家门上来人了，母亲向三爹借来白面、案板，擀面条。这是当时最好的招待了。事后娘娘说我母亲：“你向别人借这借那，不是丢我的人了？别人还不认为我怎么掐扭你了？”后来，母亲就忍气吞声（刚聘出去的女儿娘家人是不放心的，来的勤）地向婆婆借，婆婆就吊着个脸，说些日子艰难，老来蹭饭是何道理的话，这才挖给母亲平平的一碗白面：“一碗就够了，还能尽肚子吃了？”结果，弄的母亲和娘家人都尴尬。

艰难的第一年过去了，父母盖起了自己的土房。因为同情自己的母亲，父亲是挨着他母亲的院子盖起的屋。这下好了，母亲喂着鸡，却拣不到鸡蛋。娘娘笑话她：“你连鸡也不会喂？”却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那时的鸡都是放养的，大不过垒个过夜的鸡窝，晚上堵好了，防止黄鼠狼叼鸡。母亲这面一咕咕地一叫唤自己的鸡，她婆婆的鸡就也跑了过来，母亲又撵不得。至于鸡蛋，我母亲一天到晚忙的出工了，她婆婆从来不下地，她能拣上鸡蛋了？结果，是她婆婆贼人操贼心，在我父亲耳边递小话，说我母亲怎么怎么背地说她的不是了。那时我父亲太年轻了，就跟我母亲吵，动手打母亲。

这些我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的，母亲对自己当年受虐的事从来不说，就是跟娘家人也不说。母亲为什么不说？我琢磨了一下，第一、那时母亲还是个孩子，她婆婆快四十岁了，正是强悍的时候，揉搓破了母亲的胆，一辈子在婆婆跟前都是战战兢兢的，哪有胆量跟人说婆婆的长短？也正因为这样，后来七十多岁，也是白发苍苍的母亲，天天三顿饭，只要她在家，都是自己做好了，恭恭敬敬地送到九十来岁的婆婆的屋里去。有人说，这是母亲给自己的媳妇做榜样了，但我认为却是这个原因。第二、母亲这人生来就忍辱负重、任劳任怨、息事宁人。但有一件事母亲却不时的说起，一说起，就流泪。那就是，那时人老是饿肚子，身体差，生了孩子的女人一般都没奶水，就用面糊糊来养活婴儿。母亲也不例外，借来几碗白面，喂养襁褓中的二姐。这天前半晌，她从地里赶回来喂二姐，结果，面翁里空空如也，以为是人偷了，就问在家看护妹妹的姐姐谁来过？那时姐姐还不到三岁，说是娘娘来过，把面挖走了，不让她给人说。母亲就彻底明白了，婆婆把孙女活命的东西，拿去招待她的相好的了！当时的母亲根本没有料到，她婆婆给她的更大更多的伤心事还在后头呢！

我娘娘成为寡妇时还不到四十岁，人又高大漂亮，又是个三仙姑，要她守寡真是笑话。那些光棍们趋之若鹜，她今天要跟这个，明天又要跟那个，一时成为别人的笑谈，她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父亲就劝她，你要找就好好地找上一个，这算什么呢？他母亲当然不买他的帐了。但是，父亲虽然孝顺，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很倔强，从私人方面说，他已经是工作人，母亲这样做让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这么，母子俩老是吵，父亲动手驱逐她的相好的。我娘娘这才开始想，她不能这样了，决定成成功功找一个。于是，我娘娘又办了一件浪漫的事。这天，八岁的六爹带着六岁的七爹过来了，对我母亲说：“大嫂，妈要去大舅那里住几天，要我们过来跟你住几天。”母亲当时很奇怪，因为婆婆就一个兄弟，还在府谷老家了，姊妹俩又闹的不好，几乎不来往的，咋忽然要去住兄弟家去呢？但又不敢去问。第二天出工了，有人给她掏耳朵：“你婆婆昨天夜里跟梁高升跑了，大包小包坛坛罐罐的拉了一毛驴车！”晌午收工了，我母亲急忙跑过婆婆这院来，从门缝上往里一眊，就惊呆了：屋里真是连跟柴禾都没留下！

当时正在挖二黄河，父亲是公社的水利主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村里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上了工地，所以，惊慌失措的母亲一时间连个给父亲传话的人也找不到。但是不凑巧，那年四爹十六了，也上了工地。但矮小无力，支撑不下来，父亲就借故让他回来了。他开门进屋，见屋里空荡荡的，惊呆了，就过来问嫂子是怎么回事，母亲只得说了。四爹呆了呆，就回到自己家，蹲在当地大哭起来，母亲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是隆冬。晚上，母亲劝他过自己这厢来睡，他也不过来。第二天一早，母亲急急忙忙跑过来，看他是不是冻坏了，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这下母亲不顾一切了，去了公社，一定要人上工地去叫我父亲回来。父亲回来，叹息一阵，又走了——他无能为力呀！一个月后，从前旗来了一封信，是四爹写的，告诉哥嫂，他跟着叔伯姐夫学木匠了，要哥嫂放心。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的四爹，一说起那晚的事来，都痛哭流涕，可见这事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我娘娘走后的第二年，十岁的六爹高烧不退，母亲用尽了土办法，都不管用，就慌了，又把父亲从工地上叫了回来。父亲进门时天已经黑了，六爹高烧的已经糊涂了。两人二话没说，抱起六爹就徒步往县城赶，因为那时生产队里的毛驴车胶车都上了工地。我们村去县城插荒走也有三十五里地。等两口子望见县城的时候，六爹的身子已经冰凉了。我后来不止一次听父亲念叨，他这一辈子尽送亲人上路了：二爹、三爹、妹妹都是他看着死去的。但最痛苦的是六爹五爹的死，他一说起来就流泪。他常说，你六爹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跟我的爷爷一样，又高大又俊朗。而我五爹，眼看就要当副乡长了，却死了！

眨眼四年过去了。前旗的叔伯姑父来信了，说给我四爹说了个媳妇，人家听说了我娘娘的为人，就要我父亲跟我母亲去一趟了。我父母就去了前旗。四爹的外父对我父母说：“你们赵家是府谷的一大户，我们都知道，是正派人家，但你的母亲我不敢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怕她去了你家受制了，你们两口子得给我做个保证。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两口子说话。”我父母赶紧给人家做了保证。原来，四爹的外父了解到了我娘娘的情况，就打开了退堂鼓，但那时正提倡婚姻自由，四妈也赶时兴，铁定了要跟我四爹，他才没办法，要我父母给他个保证的。虽然我父母给他做了保证，他还是要了在当时最重的彩礼，放佛这样才能试出我父母的保证是不是真心的。这彩礼中就有飞鸽牌自行车，这在那时跟现在要座别墅没什么区别。但父母一口应承下来。

钱好弄，父亲向同事们借。当时的人义气，只要你还，不问哪年还，于是彩礼很快就准备好了，结果，四爹的外父又多出一座土屋来。当时男人们都去挖二黄河去了，盖屋可是个难题。没法，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一个人拓坯子，到老秋天，才置备够了坯子，父亲又弄回来椽子，两口子就把正在县城读书的五爹叫回来，加上十岁的七爹，用了十天的功夫，才给四爹盖起了屋。四爹的外父这才被感动了，说，要不是看中你两口子，我说什么也不结这门亲。但好事不长，四爹结婚第二年，他母亲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本来，弟兄几个都不理她，我母亲就说话了，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她养的，咋能不认她呢？这才搭理开了她。但是，老实了几天的她，本性又露出来了，她还想象当年揉搓我母亲一样揉搓我四妈，不想，我四妈是惯子，不吃这一套，再说，我四妈这一茬人是在反封建的教育下长大的，叛逆心很大。于是，婆媳俩天天不是吵就是闹，四妈天天来给母亲诉苦，四爹的外父来了，也照我父母说话，我父母的苦真是没法说。最后，我母亲对我四爹说：“四小子，你带着老婆上外父的门上去吧，要不，你得打光棍了。”我四爹不得不含泪而去。

我五爹赶时髦，自由恋爱成功，要娶邻村同学。我五妈的父母死活不答应，骂我五妈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了，那三仙姑还不揉搓死你！我父母自然要出面了，给人家说尽了好话，我五妈也誓死要嫁，她父亲才叹息着对我父母说：“我是看在你俩的面上，才把女儿给五小子的，要不，我宁愿她上吊去！以后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两口子说话！”

自然，彩礼又没少要，我父母又承担下来。果然，娶回我五妈没几天，婆媳大战开始了，这下好了，因为五妈的娘家近，动不动就来助阵，夹在中间的我父母有多难，读者去想吧。最后，我母亲还是用老办法，让我五爹去了外父门上，这才消停了些。

到我七爹成家的时候，就很难了。我母亲就动了我姥爷的好朋友，也是我爷爷的好朋友的小女儿的主义，软磨硬泡，人家勉强答应了，理由还是说看在了我父母的面上，彩礼自然少要不下。那时我母亲看中我七妈，是看中了她和善的脾气，进了门，跟婆婆闹整不再哪，自己再在旁边调和，家里就安然了，不想，她还是看走了眼，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婆媳大战中了！

我四妈五妈跟我娘娘都是男人性格，刀来枪去，痛痛快快杀一场就能消停一向，缓过来了，咱再战。而我七妈看上去和善，其实是阴柔性子，正好是我娘娘这种男人性格的克星，所以，我娘娘有力无处发，气得直跳了。她一闹，我七妈不是装死就是装病，她的哥哥姐姐父亲就来了，质问我娘娘。我娘娘理屈词穷，就得我父母来打圆场。这让我娘娘很窝火，因为好多时候是我七妈不对。她就想了个办法，顶起了神，用神的话来降服我七妈，因为农村人是迷信的。不想，我七妈说她跟上了猫阳（有道行的死猫魂），这下好了，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豁免了，等事后一句我当时不知道呀就推了个干干净净！把我娘娘整得狼狈不堪，也因此处心积虑，一定要挽回败局来。但局势的发展没再给她反击的机会，因为我七妈的娘家人天天来拧着她给我七妈驱邪，要不，就不跟我七爹过了！她还是亲她的小儿子的，能不慌了？只得逼我父母时不时的跟人家说好话，才挨过了一天又一天，唉呀，夹在中间的我父母有多难！正因为我娘娘被我七妈整水了，本来跟我七爹过的她，闹着要跟我父亲过，没法，就把她接了过来。不想，我七爹家的子女她是看着长大的，亲，就黑眼我们，仿佛我们撵着我七爹的子女不让进她的门似的，实际上是人家气她这一走，她的东西人家就落不到了，就不理她了。她就偷偷地把她的东西鼓捣给我七爹家。本来我们对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她能有多少东西呢？她又做贼心虚，嚼舌头说，我们家怎么怎么说她把东西尽送了我七爹家了，就这么，两家起了矛盾，越来越跟陌生人一样了。

要是我娘娘给我母亲带来的就是这些苦难，也就算了，最伤我母亲的心的是，我娘娘挑拨几个媳妇跟我母亲的关系，所以，到后来，她们面子上尊重我母亲，但心里都给我母亲记着一本账，这本账的性质不是妯娌间的，而是婆媳间的。就拿我七妈来说吧，她对我母亲本来就跟对母亲一样的，她比我大姐还小一岁呢！但不知道我娘娘怎么跟她嚼的舌头，她竟然认定当时娶她的时候，我父母答应给她盖一座房的，但一直不敢当面跟我父母说，我父母也就当不知道。她都当奶奶了，有一次闲聊，又跟我二姐旧事重提，我二姐当时就火了：“七妈，你该知道，我妈只是你的嫂子，不是你的婆婆。这事过去二十多年了，你都抱孙子了，咋还念念不忘呢？要要去问你婆婆要去！”呵呵，我七妈回答：“我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才嫁给你七爹的，不向他们要向谁要？要不是我尊重他们，这房子能让他们短我一辈子了？”嗨！值得欣慰的是，可能是年纪大了的原因，我五爹死后第二年就改嫁到临河，十几年来跟赵家没来往了的我五妈，忽然去看望我妈了。这对以前的妯娌，相谈甚欢，好像她们以前的恩怨酿成了醇厚的友情。但是，我五妈只字未提还健在，就住在我家的她昔日的婆婆。

好在她的三个小叔子尊重她真跟尊重母亲一样。我四爹性烈如火，有一次从前旗回来，弟兄几个喝酒，他喝醉了，不知怎么，跟我父亲吵了几句，我父亲呵骂他，他就恼了：“你虽然是老大，但我都要抱孙子了，你咋还能呵骂我呢？”天都黑了，就要回前旗，谁也拦不住。我母亲就说话了：“四小子，你要走了就再别进我的门。”我四爹就不吭声了。“

我五爹虽然跟我五妈是自由恋爱找成的，但天天打架。我五爹是男人中的彪形大汉，我五妈是女人中的彪形大汉，两人一开战，真是地动山摇。有一次，我五爹打的火起，当时正在打场，操起一把黄叉就冲我五妈投掷过去。我五妈躲的快，黄叉扎进不远的树上颤抖不已。我母亲一听说这件事，就瘫坐在地上，第二天能走路了，就去了五爹家，二话没说，扇了他一个耳光。从来不骂人的她，破口大骂了我五爹足足一个小时，给足了我五爹的外父面子。从始至终，我五爹低着头，在矮小的我母亲面前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一样驯顺。而我七爹被我母亲惯坏了，因为他只比我大姐大一岁。所以他像那些惯子一样，老顶嘴，像那些惯子一样，事事都得先紧他。他的儿子都十几了，他一有什么营生，我母亲就催我们赶紧去帮忙，要不，他的嘴就噘下老高。但是，我母亲真发火了，同样是彪形大汉的他，跟他五哥一样，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在我那95（？）岁的娘娘油尽灯灭时，是抓住我母亲的手不放，而不是她哪个子孙的手，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直直地看着我母亲，我们都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依恋、忏悔、祝福，给她们的这一场婆媳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们也因此原谅了我娘娘——《圣经》上说，忏悔的人有福了。

共 5729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洋洋洒洒的文字，描绘了一个婆媳之间、妯娌之间恩恩怨怨的陈年旧事。生活细节细的娓娓叙述，将一个贤良淑德、为家庭呕心沥血的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母亲对其婆婆的逆来顺受和对叔弟、弟媳的呵护有加，让人十分感动。而对于母亲婆婆“娘娘”的负面描写，则更加衬托出母亲的善良美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娘临终前虽然说不出什么，她不拉子孙的手，而是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这其实不仅是婆婆对媳妇的忏悔和祝福，也是母亲美德得到回报的最高之境界。一篇生活气息极浓的的文字，推荐欣赏！【：永铭家珍】【江山部·精品推荐】

2楼文友： 11:46:4 谢谢文友。

楼文友： 15:10:59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正因为作者的母亲传承了这一美德，所以看似受苦受难，但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戴和尊重，包括 三仙姑 的婆婆的祝福。欣赏佳作，问候作者！

回复 楼文友： 07:21:02 谢谢鼓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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