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八卦巷开始拆迁的时候

我们八卦巷开始拆迁的时候，大院西角的那个老太婆静悄悄地死了。五月的阳光明晃晃照着这片青砖灰瓦的老城区，她不仅死得安静，而且没有一点气味。当闹哄哄的民工破开她的房门后，才看见她长睡在雕花的大床上，不晓得有多少天了。她干枯的右手和满头的白发垂下来，拖在泥地上，就像在她死后，还在缓慢地生长着。民工们一下子住了手，也住了口。半天，一个人咕哝了一声，日怪，这个老太婆！
在这个老太婆的嘴里，衔着两枚围棋子，一枚是黑的，一枚是白的。

从我生下来，我就住在这座大院了，大院就有这个老太婆的影子了。她的确是像一个影子的，我记得她的时候，她就是满头白发的老女人了，或者她真的过了一百岁，脸就和发皱的苹果一样，有皮有肉，却是皮肉分离了。她被满院的人家逼着、赶着、挤着，隐进了西角的那个角落里。说得清楚一点，那是角落里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两块玻璃瓦连接着外面。而从前，整座院子都是她的公馆。或者说，都是她和他男人的公馆。后来，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公馆，没有了亲人，甚至连姓名也没有了。她曾经有过一个孙女叫做霜儿，霜儿八岁的时候害猩红热死了。霜儿死了，却留下了一个名字，于是老太婆这个飘浮的影子，就找到了一个可以挂自己的钉子，我们都叫她是霜儿的奶奶。而霜儿奶奶的男人，在我们的口里，也就成了霜儿的爷爷。谁晓得到底是不是呢，反正就这么叫着了，竹子编的东西也得有个叫法吧，比如篱笆、背篓、簸箕，还有竹扫帚。
每天晚上，从那个西角的角落里，都传出一种轻微的声音，轻微到我们都能听到，就好像是一个人在叹气。但这的确不是叹气的声音，因为它们是颗粒的，均匀的，好比一个个的光点，清幽幽地闪亮着。我问父母，父母说，是棋子的声音呢。是棋子被一双枯槁的手抓起来，又洒落的声音吧。
霜儿的奶奶死后，八卦巷的拆迁又拖拖拉拉地进行了很久，到七月的雨水到来前，八卦巷终于被折腾得像是焚烧过的村庄，破败而又荒凉。我在荒凉的废墟里，拣到了很多棋子，东一粒、西一粒，发着清幽幽的光泽。我开始相信，这些棋子真是藏着些故事的。

那当然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八卦巷的这座大院，当时只是霜儿爷爷遍布南北的许多座公馆中的一座，同时也是他晚年生活的后花园。他从外边回到八卦巷时，已经是一个非常老的老人了，他甚至比我见过的霜儿的奶奶更加的衰竭。他的脸又小又黑，仿佛经过秋霜冬雪之后，挂在枣树上的最后一颗枣子了。他没有力气再在广大的世界中沉浮出没了。他看起来改变了许多，他变得像一个孩子似的脆弱，需要舒适，安静，和照料。
霜儿爷爷回到八卦巷后唯一的一次远足，是在风和日暖的开春时节，在霜儿奶奶的陪伴下，悄然穿过西城门洞，踏着指向高原的官道走到一个缓坡的拐角处。我能想像出，那一天的风远远地吹过来，霜儿爷爷的长袍大袖发出哗啦啦寂寞的声响，他瘦而又瘦的身子在袍中支撑着，如同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旗杆。老头子侧身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女人年轻得就像是永远不会成为霜儿的奶奶，也就是说，她正当妙龄，和风中的杨柳一样袅袅婷婷，没有人会从她的身上预见衰老或是腐朽。他叹了口气，目光从女人的绣鞋上移下去，他看到女人脚踩的大青石上，依稀凿刻着一副很大的棋盘。这时候，他似乎听见古代啸嗷山林的侠人隐士，用剑尖在石上自由游走的嗤嗤之声。他看到，那一股剑气还在棋盘的凿痕间隐隐流动。他看了很久，没有吭声。
后来，霜儿爷爷吩咐下面的人从云南辗转买回了十二副上好的围棋。围棋是在最后一场春雨过后，用两口红漆皮箱、一架峨眉滑竿抬回来的。滑竿被沉重地压低成了一座拱桥的倒影，八卦巷中长久地回响着滑竿绵渍渍的、有节奏的吱呀声。霜儿爷爷站在廊柱下亲自开了皮箱，一副副的围棋用银白的芦苇叶包裹着，看起来高贵而又阴郁。霜儿爷爷破开伪装，他收缩得像雀爪似的小手抓起一把棋子，撒开来，抓起一把棋子，撒开来……棋子在雨后绿幽幽的天光下，黑的像是婴儿的瞳仁，白的像是处女的 。老头子止不住一片叹息。
老头子随后遍撒帖子，盛邀各路博弈高手到公馆下棋。至今我们家的大人和八卦巷的邻居都弄不清霜儿爷爷的底细，我想，就是当年那些应邀登门的高手也未必明白这一点。那时候，这儿的高墙深巷里，青砖黑门的公馆栉比鳞次，城里凡是精于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子弟，都能在八卦巷找到一碗稳当的饭吃。至于主人的来龙去脉，他们一概不寻根究底，对老来归里的霜儿爷爷，他们只需要认定他是一个有阅历、有大身世的人就足够了。

每天时近中午，高手们穿过那座双重的垂花门楼，绕过三叠水的影壁，鱼贯走入霜儿爷爷的后园。后园叫做“草堂”，在三面抄手游廊中，簇拥着大叶的芭蕉、金银花的藤蔓，还有一支小小的草亭。草亭却不叫草亭，草亭叫做“棋亭”。用过酒饭，烹上西湖的龙井，或者是峨眉的毛峰，高手们就坐在廊下和亭中捉对儿厮杀。
棋盘上翻云覆雨、楚歌四面的时候，霜儿爷爷负着手，踱着步，在这副棋盘前站一站，那副棋盘前立一立，沉吟着，并没有一句话说。天黑下来，他挥挥手，手下的人封了赏钱，棋手们就散了。日复一日，花落叶残，北风变得又冷又硬。霜儿爷爷紧闭重门，叫棋手们开春再来。他蛰伏在一个最隐秘的书房中，在一扇绣着小山重叠的屏风后面，摆开棋盘，心平气和地打起谱来。他像古代隐居绝壁的剑客，用左拳对着右拳苦练搏击，将自己的心意一分为二，执着黑子和白子翻来覆去演绎着攻、防的功课。西城门外有山果在雨中无声地落了。八卦巷里灯光熄了，又亮了。

第二年春天，霜儿爷爷坐在棋亭中和高手们一一对弈。
棋手们一个一个在满心诧异中败下阵来。
霜儿爷爷站起来，展开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舒展。他全身的骨关节在长袍大袖中发出铿铿锵锵的声响，如同戏台上一员大将出场前有力的锣鼓点。
霜儿爷爷每天午饭后同棋手们对弈，黄昏时刚刚杀完十战十胜的一轮。他霉枣儿似的的脸上渐渐有了水色，起初疲乏得几乎不能睁开的眼睛，现在闪闪烁烁地射出了久违的亮光。到了这一年的夏天，霜儿奶奶的白肚皮开始肿得圆溜溜的，光滑而又透明，里边可能躺着霜儿的爸爸或者她的某一个伯父。
这年的夏天是一个连蝉子也叫不出声的苦夏，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粘腻腻的汗液。整整一个晚上，霜儿爷爷强压着满心的烦躁，抚弄着霜儿奶奶的圆肚皮，挨近天亮才迷糊睡去。但是很快有一片吵闹声从大门外传进来，经过前院、中堂、后园……，持续地响着，一直到把他吵醒。
霜儿爷爷走到院子里，问是什么事情？下面的人说，是一个叫化子，给他一碗馊饭不肯吃，疯疯癫癫地说，要和老爷下棋。
霜儿爷爷有些诧异。他说，带进来吧。他走到棋亭间的飞来椅上坐下来。
叫化子进来站在霜儿爷爷的面前，脸上始终浮着微笑，看起来像是一丝自嘲。他的头发花白但面容清癯，很难看出真实的年龄，衣服也不脏，只是上下缝满了补丁，肩上挂着一副北人的搭链。霜儿爷爷盯着那副搭链看了很久，他说，用你的棋呢还是我的棋？
随便，叫化子说。
两个人就坐在棋亭中间对起局来。用的是霜儿爷爷的云子，叫化子是客，执黑先行。
两个穿着水红绸衫的女孩子走过来，一个端着冒烟的沉香屑铜炉，一个拿把很大的蒲扇。霜儿爷爷皱着眉头，一挥手将她们挡了回去。他望着棋盘，久久不能应子。
棋丐的第一颗棋子古怪地落在盘子正中的天元上。
几只早来的乌鸦停在棋亭和屋宇的翘檐尖上，一动不动。霜儿爷爷的拇指和食指反来复去地搓着那一粒白子，搓出了涔涔的汗水。他愣愣地望着棋盘，皱褶重重的眼帘松松地耷了下来。他说，我已经很老了，我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情了，就是下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的轻，也非常的模糊，就像是月下的耳语。
我知道，棋丐说着，声色不变，面带始终如一的微笑。
好吧，霜儿爷爷把手中的白子落了下去。
棋丐随手应出一子。紧接着棋盘上橐橐橐地响了十几下，黑子白子转瞬间坚定地摆在了各自的位置上。虽然才刚刚开局，看起来已经像是一盘残棋了。
霜儿的爷爷站起来，他说，不下了。我们去聊聊。
棋丐跟着老头子走过花园，走进廊柱下的阴影。他回头望了一眼，太阳罩在一片薄云中，花红草绿之上已冉冉升腾起溽热的白焰，他微微感到有些目眩。
他们沉默着走进隐秘的书房，绕过画屏，在另一副铺开的棋盘边坐下来。
霜儿爷爷说，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话要对我说。
我知道你做成过很多大事情，棋丐说，你总是在赢，你一辈子都是在赢。你老了，老得来只能下棋了，你还是要做赢家。
你就是要说这些？霜儿的爷爷自言自语着。
你是个大人物，棋丐说，你觉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摆平……
其实不是，霜儿爷爷接了一句，好像在帮棋丐把话说完。他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棋丐想了想，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霜儿爷爷把棋丐仔细端详了很久，在这个光线黯淡的的角落，他只看见棋丐对视着自己的面容，白皙而又平静。他说，其实我早就了解你们这一类人，他伸出手臂想指一指满室的藏书，但藏书都隔离在画屏的那一边。他垂下手来，他说，正史野史的古书上记载了很多，戴高帽子，倒骑牛背，趿着木板鞋，杖着竹片剑，在酒楼里唱歌，在长安的街上撒野，公侯帝王人家都不敢招惹他们……。说到这儿，霜儿的爷爷呵呵地笑起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么笑过了。但是老有一些酽痰粘在他的喉管上，这使他的笑声听上去浑暗而又吃力。有很多事情，很多大事情，就是被这样的人搅坏的，霜儿爷爷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和蔼起来，他说，你好好想一想，我会怎么对待这样的人？
这就是你要我回答的？棋丐说。
不，霜儿爷爷站起来，他说，不，不止这些。他走到墙角，墙角有一座绘着鸳鸯戏水的红木大立柜。他打开立柜，里面排列着无数的小抽屉。他把小抽屉一个一个抽出来又推回去，屋子里响起润滑的摩擦声。他非常有耐心地寻找了好久，最后找出了一只皮匣子。
霜儿爷爷把皮匣子拿回到棋盘上搁下。他雀爪似的十指在解开皮匣时，动作变得镇静而又精确。解开皮匣，里边还裹着猩红色的红绸。红绸裹了一层又一层，他把它们层层打开。最后，在红绸的中间，躺着一只亮晶晶的小手枪。霜儿爷爷雀爪似的手握住手枪，端起来，抵住棋丐清癯白皙的额头。
你不敢，棋丐的脸上浮着冷冷的微笑。
霜儿爷爷开了枪。他的眼光漠然，手没有一丝的颤抖。
枪声像一枚炮弹的剧烈轰炸，直冲屋宇，瓦片如同倒下来的骨牌，啪！啪！啪！啪！依次响过。早来的乌鸦惊飞起来，苦啊苦啊地叫喊不绝……
从一只盘旋的乌鸦眼里看下去，在一扇撑开的木格窗户里边，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头颓然栽倒在没有摆上一颗棋子的棋盘上，深色的血通过前额的窟窿流出来，在棋盘上流出了一条弯曲的蛇形。
霜儿爷爷把冒烟的枪口凑近鼻孔嗅了嗅，一把扔在地上，踉踉跄跄地跑回了睡房。女人还在熟睡，她在睡熟中没有听见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然而她脸上的肌肉却可怕地抽搐了一下，把一张俏脸扭得狰狞而又恐怖，也许是梦见了一只白虎吧……但是老头子没有看见这些，他径直走到床前跪下来，把脑袋紧紧贴在女人浮肿得透明的肚皮上，跟一个娘们儿似地抽抽泣泣起来。而她还在睡着，恶梦过去了，依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们也不知道，如花似玉的女人怎么会凋零成霜儿的奶奶呢？


（发表于《山花》200 年第8期）

共 4419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该篇大量关于老人形象的刻画，可谓精湛绝伦：“或者她真的过了一百岁，脸就和发皱的苹果一样，有皮有肉，却是皮肉分离了。”、“霜儿死了，却留下了一个名字，于是老太婆这个飘浮的影子，就找到了一个可以挂自己的钉子，我们都叫她是霜儿的奶奶。”、“他的脸又小又黑，仿佛经过秋霜冬雪之后，挂在枣树上的最后一颗枣子了。”、“那一天的风远远地吹过来，霜儿爷爷的长袍大袖发出哗啦啦寂寞的声响，他瘦而又瘦的身子在袍中支撑着，如同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旗杆”，一系列生动形象的描摹,渲染着老者的暮年，凄清而无靠的孤寡可怜，而故事就发生在八卦巷，这个后来“终于被折腾得像是焚烧过的村庄，破败而又荒凉”的地方。棋丐的出现，挑衅着霜儿爷爷的耐性，但作者却通过他被霜儿爷爷离奇处死，又加上霜儿奶奶于睡梦中对枪声的自然反应，道出了棋丐似乎与霜儿奶奶的情感故事有关。而作为旁观者，作者确实无法知晓其中的隐私渊源，也没有凭借想象和好奇，产生将这个故事编圆满的兴趣，而保留了故事的原本，于是给读者留下了些许遗憾和继续揣摩的空间，却促成了该篇荡气回肠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拜读佳作，推荐精品！【编辑：笺上蓝蝶】【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 04054 】
1 楼 文友： 201 -04-05 14:55: 2 美丽的故事，优美的文笔，让人爱不释手！感谢赐稿天涯，问好何老师，祝节日快乐！唐山十佳妇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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