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空调病短篇小说

（1)

有病！刚刚还满面春风伏在摊位上的许飞飞一转过身，就用嘴唇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的形状，无声地把自己的怨恨发泄了出去。当然，她的发泄不过就是个过渡，不过是想借以松弛一下自己几近僵硬的微笑肌而已。因为，接下来，她要做的，依然还是到处去寻找目标，到处去谦卑地递上自己的简历，再谦卑地把自己的脸微笑成一朵盛开的花。

本周的这场大中专毕业生专场招聘说是会举行一天，可现在才一点半，不少用人单位就草草收兵了。扔了一地的纸，目之所及的几张纸上写的倒是用人信息，可桌子底下的那沓纸却有些可疑，那会不会就是求职者的简历？我的简历会不会也被人扔掉？在这大厅里，或者离开这大厅不久，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还没散，就这么乱扔东西，这些招聘者都是什么素质？她们凭什么有资格坐在这儿，看着我跑来跑去，就像刚才那个有口臭的更年期妇女，还奚落我呢，她没有今年毕业的孩子么？她是不是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过？

抱怨是没有用的，抱怨只能影响自己的状态，这样的招聘会一周才一次，状态不好可不行。她还是得想办法留在这个城市里啊。飞飞叹口气，环视了一下周围已为数不多的招聘摊位，然后，径自向墙角那个女人走去，别人都在那儿嘻嘻哈哈地或聊天，或打。只有她一个坐在那儿，低头在看材料。安安静静的，看起来还挺顺眼的。

那女人便是孟凡平，她没办法不安静，她生病了。

（2）

上周开始，本城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桑拿天”。它的特征是闷热、潮湿、空气粘稠，气压偏低。可凡平偏偏在这时候感冒了。办公室里，来来去去的人都大汗淋漓的时候，她却一阵一阵地发冷，并伴以头晕、咳嗽、四肢酸痛，只好改穿长袖的上衣，再用厚披肩去裹住裙子下方的腿，没办法，在她的头顶就是中央空调的一处出风口，而这，或许就是她感冒的原因之一。

来人才市场是她主动请缨。先想到这儿应该比办公室暖和。可话一出口之后却窥出经理的目光里有内容，就赶紧打保票说，我一定尽可能地多接收毕业生材料，做好第一轮的资料收集工作。经理却又撇嘴笑道，那倒也不必，资料太多岂不是给后续工作增加难度。凡平被经理的话噎在那儿，脸红红的，只想再找个合适说辞推掉不去。却又听见经理悠悠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先去吧，收尾的时候，我再去看看。

就招一个人，还是个前台接待，至于么。可是这话凡平说不出的，因为对招人的重视有助于显示她的含金量。她是在国外读的MBA，回国半年多了，高不成、低不就，层层了面试三次，历经四个月之久的等待，才找了这么个国际旅行社，在这儿坐了两周，自己将来具体要做什么岗位还没搞清，却搞清楚了这是家夫妻店，丈夫在海外弄了个什么办事处，妻子在国内打理。是草创阶段，正到处招兵买马，可除了招到凡平一人外，就一直犹犹豫豫的，没了进展，想必是经理也就是老板娘自己心里的主意就没定。昨天经理接了个，嘀嘀咕咕好久，扔掉，突然斩钉截铁说要招个前台，并说这样的人用起来便宜，去招，操作也容易，无需和猎头什么的去饶舌，于是立马联系，并赶着去交了摊位费，今晨就安排凡平直奔人才市场。

都要散了，经理还没来。但她将莅临的可能性却是越来越大，本来就头晕脑胀勉强坚持的凡平只好强打精神，安安静静地苦捱，并企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 ）

当飞飞走来，凡平首先看到的是她的 。那用来配湖蓝色短裙的暗肤色 ，颜色还妥帖，质地却不佳，膝盖下方已可见小手指粗细一条亮黄的裂缝正悄悄向上攀行，所过之处，皮肉已被一纹一纹勒裹得层次分明，凡平的眉头不觉已皱了起来，是感觉那裂缝已丝丝缕缕爬到了自己心上。天！这么狼狈，那女孩儿自己知道么？不过，至少有一点她会知道啊，这么热的天，还穿 ，该多难受！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是在赶大集一样的人才市场，这也是她以一个社会人的身份迈向社会的第一步啊，就这么跑了一上午，她都遭遇了些什么样的人呢？凡平抬起头，看见那个满脸是汗的清秀的女孩正朝向自己微笑。然而恍惚间，她看到的却是她自己：七年前，刚毕业，也在人才市场上挤来挤去，然后是工作、换工作，又常来。天天回家去和妈妈哭，好容易全家人一起痛下了决心，要出去留学，可到底条件不济，不过也就去了个南非。还以为从此便逃过在人才市场被挑来拣去这一劫呢，可回来后呢，回来后又有什么两样？

凡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竟然伸双手去接飞飞递过来的简历。不想却被人劈手抢去，定睛一看，却是经理。

经理站在那儿，看飞飞的简历。凡平隔着桌子，站在那儿，看经理和飞飞。她吃惊地发现，原来她们三个人竟然是一般高的，而且都一样是瘦。不过，稍稍仔细，你便会发现，这大体类似的瘦，其实也各有千秋。经理是已婚、已育女子，再瘦，举止、气度的感觉也丰厚些，就大抵算有了成年女子的规模。而三十出头的独身女子凡平自己，正是用心讲究着先天不足后天补的阶段，晓得用衣装来扬长避短、化繁就简，就也还勉强算撑起了台面。只有飞飞的瘦显出触目惊心。那是她太傻，她竟然自以为是地把成年人的着装、举止等格调生硬地套在了自己身上，非但无法奏效，还许多不合规矩的劣势越发凸显出来，这不能不让也曾自此段走过来的凡平不胜唏嘘。

简历看来还算让经理满意，她抬头去问飞飞，大二就过了英语六级啊？口语怎么样？说话间，目光已向凡平斜斜地瞥过来。

凡平赶紧用英文说，介绍下你自己吧。

我叫许飞飞，今年二十二岁，毕业于……都是统一的套路和语言风格。都能背得响亮、流利、自说自话。自打上班起，凡平天天接见面试者，这一套儿英文70%的人都给她背过。但这其中，超过50%的人，话头儿一被打断，回答起问题来就大相径庭了，语病、口吃、翻白眼、挠后脑勺儿等等那一套儿又会全出来了。

这一套儿显然也无法让经理满意。经理口语不灵，听力还是不错的。她扭头白了凡平一眼。凡平赶紧就打断了飞飞，随机去问她，能告诉我你怎么看待旅行社这个行业么？你觉得，它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飞飞的话头儿被突然打断，有些发窘。她皱着眉头，瞪着凡平，渐渐恢复了状态。她依然语音响亮地说，差不多从我幼儿园时代开始，每年寒暑假，爸爸妈妈都会带我出去旅行，我接触过许多旅行社，有满意也有不满意，我觉得，外出旅行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而旅行社所能做和该做的应该就是让他的客户身心愉悦……不待她说完，经理已含笑朝她摆手了，还撅起上唇偏过头朝凡平挤了挤眼睛，心情愉快地赞道，到底人家是出身书香门第哈，就是不一样。然而赞过之后，脸别过来，再次朝向飞飞时，却又是一脸严肃了，她干脆利落地说，先试用三个月，工资分别一千、一千一、一千二，定岗后代存档案，缴纳三金，工资再涨，但第一年也不会高于两千五，怎么样？

工资没问题，可是，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呢？已有了一次被突然打断话头儿的经验，飞飞这次的反应倒挺快的，她一本正经地直视经理。

经理到底崩不住脸儿，再度笑了，她含笑伸手去探飞飞的肩，你没经验，刚去，要从最基层干起，先做办公室接待，旅行社行业还算朝阳行业呢，你要是能干得好，前景还能错么？

被经理宏观描绘的阳光前景所笼罩，飞飞也抿着嘴笑了。而被这阳光笼罩的还有凡平，她开始知趣地低头收拾自己面前的两大摞简历。那是她一上午拖着病体，筛选、收集的结果。却再次被经理一把抓了些过去，哗啦哗啦大体翻了翻，就又摔回桌子上，她干脆地对凡平说，都没用了，这种东西不用留，就算我们再想招这样的人，这些留资料的，大多也都该各有情况了，到时候我们还是得重打锣鼓，另开张。走吧，我拉你们两个回办公室。说完，她就以一个领头羊的气度挥了一下手，先行一步了。

凡平正迟疑着该如何处理这些资料，却见那已开路的女孩儿还在一步一回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简历，她的脑子里突然晃过了双向选择这个词儿，不由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忙忙乱乱地把简历抱在了胸前，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赶紧去追已走远的经理她们去了。

（4）

还没上满三天班儿，飞飞便发现自己不喜欢公司的气氛。其实在这之前，她也往坏处想过，做过些假设，都是把注意重点放在了和经理的相处之道上。是因为见经理第一面，飞飞便感觉出她有些专横、跋扈。但其实对这一点，飞飞还是有信心的。她家境虽然好，但父母并不娇宠，高一开始就利用假期，断断续续打过洋快餐的工。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把和经理的关系处理成一种非常单纯的雇佣关系。只要自己用心做事，对得起薪水和良心，不犯口舌，不惹是非，又能怎样？可现在呢，问题倒没出在这上面。

我真是受不了，那个孟姐她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这天早晨，飞飞吃完了饭，就一吐为快，开始和妈妈唠叨。刚去的时候，我还庆幸，她那么照顾我，能让我很快就能进入角色，适应工作。可现在呢？我倒宁愿她对我冷淡些，你不知道，本来，开始我就反感办公室接待这个词儿，觉得好像个摆设，可现在我连正常接待的活儿都干不成，一共就没多少事情，事无巨细她都要帮我、替我，搞得我现在连接待员都不称职，我现在，不过是立在我们公司形象墙那儿的一朵壁花儿。

妈妈笑了，你这孩子，人家对你好还是毛病了！就像你讲得那样，你们那儿，经理不好处，她要是再不帮你，你又是刚工作，不知道深浅，等出了丑，就好了，是不是？

我是那种不懂事理的人么？飞飞委屈得都要哭了。我开始当然感激她！可是妈，你想想，她也是刚去半个来月，我们现在都是试用。等试用期满了，难道经理会花钱雇个壁花儿？

妈妈也不做声了。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个孟姐，她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个老姑娘。还是我的校友呢。好像，好像还是留学回来的，不过是一次经理和我说的，她自己倒没说过。她那个人，眼睛很好用，什么事都看在眼里，照顾起人来特别细致，就是多一句话都不讲，让你根本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老姑娘多多少少会怪一些。妈妈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飞飞，快到点了，你也该走了，慢慢来吧，和人相处是一门大学问，你就记住妈妈一句话，凡事多体谅别人，多换位思考，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考虑。其实没什么复杂的……

飞飞一边起身帮妈妈端碗碟，一边不停向上翻白眼，大道理谁不会说啊，她在心里嘀咕，可是，你不到我们那里去，你怎么知道我每天都是在什么样子的环境里浸泡呢？

（5）

凡平和飞飞的冲突发生在两天后，中午，吃饭的时候。

飞飞刚来时，凡平就告诉她，写字楼里的环境是最不好的。装修材料、电脑、空调、复印机、打印机……它们都是隐匿着的，健康的隐形杀手，而在这种环境里，人的活动方式也不好，喝水、打、看电脑、一上午坐在那儿，基本上走路不过百步，长此以往，如何能行？所以最起码中午休息的时间，也要利用好，尽量出去透透气，别像我一样感冒了，还总不好，去看医生，医生就说，是典型的空调病，或者说，是写字楼综合症。

公司的周围，写字楼林立。这也导致了各色快餐店、外卖店的星罗棋布。第一次，凡平领飞飞出来吃饭时，就AA制买了单，这便为她们后来共进午餐的格调打下基础。此后的每个正午，两人都挽手同行，东游西逛，不断去变换口味。这一日，她们进的是一家韩餐店，刚坐下，一看服务员的架势，就知道进错门了。但也都碍着面子，好歹都点了份简餐。待服务员一走，飞飞的抱怨就来了，孟姐，你听了么？肉、蛋、菜、什么都在涨价啊。只有工资不涨，再这样下去，像咱这样儿的就要去喝西北风了。飞飞这么讲，其实无非是小孩子充充大人腔，找找刚升格为工薪阶层的感觉。可这话却在凡平的心里起了反应，她想，不对啊，我们两个怎么能一样呢？那天在人才市场，经理当众报出她的工资指导价，她不会以为我也是那么不值钱吧？虽然我也还是试用，可工资是她的五倍还多啊，当初我能来这儿，也是矛盾的，虽感觉到了许多地方的不尽如人意。可到底来了，还不是因为这儿工资给的还不算掉价儿么？好歹，我也是海归硕士啊。不过，或许，这一点，飞飞还不知道？

凡平刚回国时，就曾听人总结：海归人士有三个特征，说话洋气、衣着土气、花钱小气。又在书中看到，有名人曾早有妙论：讲话喜好夹英文的人好有一比，是如同一个人吃了肉，还刻意塞些肉屑在牙缝儿里，时刻提醒别人注意自己曾经的经历。这些冷嘲热讽凡平都很往心里去，所以平日里十分在意自己的言行细节，更不必说，会主动去和人提起自己的海归身份。但今天不同，今天说什么也不行了。凡平心里火火的，眼睛到处扫来荡去，最后停在了窗外那家肯德基餐厅上，顿时有了主意。

其实咱们今天是进错门了，不该吃什么韩餐，无论什么菜，换了环境，总会入乡随俗，变了味道，就是号称全球连锁的肯德基，我当年在国外留学时吃到的，和国内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共 8215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以毕业大学生许飞飞短暂的从业经历含蓄地反映了社会、职场对人生观的影响，比许飞飞早到旅行社半个月的孟凡平帮助许飞飞做事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的价值不被体现，许飞飞口无遮拦地发泄情绪会让孟凡平觉得是在暗中讥讽自己，两人由亲密到疏远再到各自为政无爱一身轻的职场关系，写出了大学生进入社会后思想情感的一次蜕变。当二者偶然知道飞扬跋扈的经理居然被丈夫背叛而她自己却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内幕，两人的对话含蓄地点题。凡平所得空调病拖拖拉拉一个月终于好了，人对感冒尚无法终身免疫，只是加强了机体免疫力而已，对不好的社会环境呢？偶然会“生病”也未可知。小说借生理疾病的袭击人体暗喻社会对人的品格的考验，笔法含蓄，意味深长，十分耐品的一篇小说，发人深思，倾情荐阅。【：风逝】【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4 017】

1楼文友：201 - 08:48:01 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刻画十分细腻传神，拜读受益。问好方如老师，祝佳作不断！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楼文友：201 - 17:52:04 很有喻意和现实意义的一篇作品。故事情节简单，但手法细腻含蓄，小容量的作品里，入木地表现了职场乃至人生境遇中的经历、问题、困惑、迷茫，读后一些东西能够在心底引起强烈的共鸣，继而领悟到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一些东西，意犹未尽。学习！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楼文友：201 -04- 0 14:27: 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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