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教授

张柠教授演讲《互联时代的文学》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文化的病症》《感伤时代的文学》等。

不管在哪个时代，文学关注的仍是情感

不管这个时代怎么变，跟我们身体相关的事情是最能够让我们依旧关注的，我们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我还活着吗？掐一下，嗯还活着，我的家里人还活着吗？一看都在、很健康、很开心。我们这个城市安全吗？赶紧打开报纸一看形势大好，而再上一看雾霾有毒……普通人关注的焦点从里往外，而不是一醒来非洲难民营怎么样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解放……那不是我们关心的事。从家庭到身体健康到社会是否为我的安全负责，到我的钱是否会贬值，不同的时代关注的问题是差不多。

我们变化再大变的是什么呢？变的是传递这些信息的媒介而不是它的内容，内容其实是重复的、差不多的，情感、养生、健康、安全，普通百姓关心的是这些问题。我们互联变化这么大，其实它的基本内容变化不大。历朝历代也都是这样的一些问题。那么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普通人他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我们其实发现其中排名第一的是情感！而这个互联时代不管怎么来临，文学所关注的东西依然是情感。

我们说中国古代的文化“诗言志，歌咏情”，这是我们文学最重要的一块。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表达人类情感的伟大作品没人读呢？这并不是说普通受众不爱看文学作品，络调查显示看文学作品的人非常多，现在有个问题是他在看什么文学作品？我们认为好的它实际上读者很少，能够上高等学生讲堂去分析的、讲解的作品受众并不是很多，反而是那些不能拿到高等学校的讲堂讲的作品受众是非常大的。这是互联时代文学面临的第一个问题，那就是传统的文学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并不能够否定传统文学的经典性，而是说明在今天的传播中受到阻力、遇到障碍了。

缺乏历史维度，传统文学传播受阻

我们说的文学概念主要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白话汉语文学。古代的唐诗宋词没问题，因为许多的父母和孩子都读，小学生都背古诗70首、100首，这些要考啊。我们的古典小说受众也很多，《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它不但有很多人读，当然也还改编成电影电视在传播，它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必须掌握的一个知识。我们的学生面试的时候，问他看了《红楼梦》没有？看了87版的，他看的是电视剧，我们说不算，为什么？因为电视剧所表达的《红楼梦》的丰富多样的内容只是九牛一毛，100多万字传递的丰富的信息电视是无法完全表现出来的，所以要不断改编，97版、87版，还要改。这叫做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理解，1000个读者心中有1000个哈姆雷特。研究生说老师我不行我一看文字就头晕，我一看上在电视屏幕飞来飞来的就非常的惊喜。我们一上屏幕飘来飘去的广告就头晕，我们一看文字就清醒，而现在的年轻人一看文字就头晕特别是长篇，我就说不行，你必须补，补课，第一学期你不要找我你回家去补课，把该读的都读完。

为什么他们不能够接受？因为他们的媒介发生了变化，他们从小就是面对电脑，我们小时候就是看文字，看文字他要求你高度介入，有很强理性思维能力，而现在的年轻人很自由，但是他有短处，他的思维是散的，专注力不够，跟他从小所面对的媒介是像动画片《猫与老鼠》这个画面到那个画面切换有关，所以他们对传统的文学作品，比如说《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这类有着很长的逻辑链的作品他们会头晕。

另外一个我们所传授的经验讨论历史的比较多，比如说莫言的小说老讲上个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事情，现在的学生看了没有感觉。我老跟学生讲我少年的时候看到的，他们说老师你是在讲小说吗哪个小说？我说的是我的亲身经历，他们不相信你那个历史经验 对他们来说失效了，因为他是独生子女，四个老人捧着一个宝宝，他没有匮乏的感觉。我们推崇的经典作品都是匮乏的，通过这种叙述去填补精神的匮乏和物质的匮乏，而他们处于一个丰盛的时代，他没有匮乏感。

第二个障碍是人物形态的反常化，我们传统的文学老是讲反常的人物、古怪的人物，要么就是普罗米修斯，盗火到人间被绑在悬崖上让老鹰啄食它的内脏，英雄形象，要不就是疯子，《狂人日记》，要不就是《孔乙己》，鲁迅笔下都是变态的人，通过变态的塑造批判产生这种变态人格的社会，产生这么一种效果。而年轻的孩子一看就不喜欢，为什么全是变态的人？我喜欢看美的东西，唐诗里面多美、宋词里面多美，我喜欢看这些东西我不爱五四新文学运动，为了批判时代，社会就把这些变态人全都呈现在他们前面。

因此在审美的时候缺乏历史维度，历史维度的缺乏靠什么弥补呢？靠读书，而他不愿意读，只爱看电视、打游戏，先秦、唐宋、明清、现代、当代的，读研究生进来分得这么细，知识没有连贯性。我们说文学鉴赏有两个维度，历史的维度和审美的维度，审美的维度他有了，历史的维度他缺乏，他不能接受这些历史经验，因此他对反常人物历史的意义也缺乏正常的认识。

语言层面存在“中与西”、“雅与俗”问题

语言问题就更大了，我们100多年来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两个层面，一个是中与西的问题，一个是雅与俗的问题。

五四新文学以后，我们的句法句式实际上是从西方学的，我们要批判传统文化，所以我们学习西方先进的经验，学习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以来那套东西，所以我们的表达实际上是欧化的。而通过现在年轻人的选择，我们就发现凡是语言的句子比较简短中国化，带有中国味的这些作家他们就选，凡是很欧化的句子、很长的句子、很古怪的新鲜的东西他们就不接受。所以近年来的流行文化有一种“复古倾向”，而这个中国化又不是古典文学的东西，他必须在中国古典的形式里装有现代的内容，带有普适的人文内容，这个靠谁来完成呢？靠作家。让作家来完成一个现代的文学思想和中国传统语言的嫁接，我们发现这种东西被年轻一代所接受，而不是那一种非常欧化的，或者说完全是古董的，一定是嫁接。我觉得这种嫁接已经开始了。

语言的雅俗问题。雅的语言是文学表达的第一个要求，文人创作的都是雅，此外还有赋比兴，而如今我们的学生要懂这个修辞要受好多年的教育才能弄明白，所以络上会弥补这个言事之道、直陈为上的这样一种缺失。传统文学作家，就是我们所说的精英文学太拐弯抹角了，没有络的直陈其事的风格，读者不接受 我上班那么累我下班了还要猜谜，什么意思？

这几个问题导致了我们的传统文学有一套文学作品的入选标准，而这个标准很高，比如说古代的标准要言志，现代的标准一会说启蒙、一会说革命，凡是跟启蒙、革命这些大词汇相关的作品都可以入选，凡是无关的全部删除比如说张恨水，这个东西在我们的正统文学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还有晚清的很多都打压下去了。因此我们发现这个入选标准其实有一个问题，他把晚清以来的丰富多样性压缩成一个很简单的东西，启蒙、革命，晚清的时代社会政治是很糟糕的，但是它的文化很发达。而今天的络恰恰把晚清被压抑的东西全部释放出来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五四新文化运动把晚清的压抑下去了，现在又释放出来，互联媒介的出现提供了一个释放的机会。

这个世界太丰富多样了，启蒙和革命只是少数先进分子、精英分子在搞，普通老百姓对于情感、安全、健康、赚钱这些事情才是比较关注的。那么在传统文学之外还有第二个维度叫做通俗文学，它所承担的东西，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通过读这些小说，比如说像读金庸、读琼瑶不一定能获得知识，但是一定有感悟。通俗文学也有意义，不过它能不能变成经典同样要有一个过程。

颠覆传统文学评价体系，恢复大文学概念

第三个问题就是络文学。我为什么把络文学单列出来呢？因为络文学它目前形态不明晰，我们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去给他一个描述。当我们面对一个新的对象不要急着做出价值判断，而首先要做出事实判断，它是什么？

首先它的作者队伍是非常庞大的，它不是像中国作家协会8000、9000会员，人家的数量巨大，有很多人在写。另外它的受众也是巨大的，所以你不能简单粗暴地说一部作品一看就是垃圾，它能获得很多人的阅读，肯定是有长处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跟着这个作者读一年、二年。作为一个读者基本的要求是语言过关了，很清晰，这是第一要求，文学毕竟是语言的艺术；第二它的细节很真实，比如说他写医患关系的，它的细节非常真实，有一次我问了他为什么能写那么真实？他说“老师我把光盘送给你的，你没有一直跟着看”，他每次上传有多少读者说他这个不对，有很多说他这个细节说不对，他马上改，所以他的作品的完成是有公众参与的。此外，情节设置往往是络文学的强项，如果他不吸引人怎么吸引人点击？

阅读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最大的不同是，络文学用的是碎片时间，比如睡觉前。因此络文学作品是由无数个片段拼在一起，与我们传统文学的50万字、100万字是整体的逻辑不一样。不过，由很多完整的小片段拼接而成的世界难道就没有意义吗？我们不能这么下断言。

总的来说，络文学存在对传统文学两种偏离趋向：第一，在作品的生产和传播上，具有时间和空间双重的无限制，因而无需遵循传统叙事上的“节约原则”。第二，叙事的整体意义结构上，偏离近现代以来西方文学建立的总体叙事结构的要求，而呈现出多元化、多中心的弥散结构。

而面对这样一种时空双重无限制的文学形式，用原有的文学理论难以应对，传统的文学评价体系需要颠覆。首先需要颠覆的，就是那种单中心的精英话语模式，及其在文学评价体系中的一套规则，要尊重写作形式的多样性，不能说只有写实的线性历史的结构有意义，那种变化了的形式也表达了我们对世界、宇宙理解的多样化。

第二个层面叫大文学的概念，重新恢复大文学的概念。我们说的文学，一定是符合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这样一个文体我们才讲，不符合这个不讲，而这个概念是五四传进来的。五四以前呢？我们中国是没有这个概念的，我们有诗，最重要一个文体是诗，完了以后我们的文选里面选的那些文章都是属于文的范畴，光五四以来所说的概念远远不够，所以要重新恢复大文学的概念，这样的话就可以把络上许许多多的东西全部纳入进来，只要能够帮助我们的、刺激我们的，引起我们注意的那一种东西我们都要收纳进来。

（实习：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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