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拈花微笑散文

艾力克斯和布琳都吃素，美国人的缺少变化我算是领教了。

先后和艾力克斯吃过两次饭，每次他点的都是油淋茄子、素炒芽白、素炒香菇。这还不算，他的学生告诉我，他们这种周三聚餐的形式持续了很久，艾力克斯从来都是点这三个菜！饭是在井冈山学院的小饭馆吃的，便宜，六、七个人吃下来三、四十块钱吧。艾力克斯是这个学院的外教，年轻而俊朗，蓝色的眼眸干净如洗，到中国才半年，普通话却下了功夫学，至少交流起来能让人很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发音还算标准。

小饭馆门前有块空地，空地旁边有几棵大树，树下摆了几张小饭桌。我们每次都坐在最靠外的那张。春天的阳光透过树叶碎碎地洒在小饭桌上，洒在桌上的五、六样菜肴上，饭局进行得很愉快，然而没有我们中国人平常饭局的那种平俗的张扬和热闹。吃素的艾力克斯个子细高，他坐在那里认真而投入地挑吃油淋茄子的样子，对我们竟是一种压迫：面对一个只吃油淋茄子的人，我们就像是面对了一溪清水，不敢也不忍制造出油荤搅了清洁。于是，每个人的吃相都斯文得不行。席间，艾力克斯会用中文聊一些简单的话题，语速自然是慢慢的，害我不得不也用减了的语速和他对聊。如果问答间话长了，或内容深了，我会加快语速，而他也会换成英文，这样一来，让我们相互明白的只有他的学生了。

布琳第一次没来，她在市中心一所中学任教。路远，中午不回来。第一次是三月的一个周三，我因报纸的一个栏目需要去采访艾力克斯，先是在课堂上听了他的两堂课，下课了我提出中午一起吃饭，结果是他的一个学生付的帐。

吃过饭，对艾力克斯的采访就开始了。他的中文比我的英文强很多，但要顺利把采访完成还是有困难，于是他的一个瘦高的学生留了下来，帮助我们翻译。当然，他也提到了女朋友布琳。这样，通过报纸，我把艾力克斯和布琳的故事告诉了很多人。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艾力克斯和布琳是仅有的六个老外中的两个，所以，我不能否认也无法肯定，写他们，是否有赚读者眼球的嫌疑？

不过，有一点是我不能告诉公众的，那就是，吸引我写艾力克斯的，是他那像溪水一样干净的眼神，以及像阳光一样明朗的笑容。一句话，他的身上有一些我在素常的生活圈子中看不到的东西。在我的周围，我看到的，总是疲惫、麻木、消极、怠慢，生命中有一些腐朽的气息弥漫在相互之间，春天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又走了，而我看到的人们，很少有人心里还能长出绿意，一些人永远只活在深秋，另一些人则永远活在冬季。

我是一个拒绝热闹的人。一定要交际，吸引我走近陌生男女的标准只有一条，就是看他们的气质是否干净新鲜，友善简单。

认识艾力克斯是在李阳的一个英语大型讲座上。几千人的大剧院里，他硬是闯进了我的相机镜头，职业的敏感性让我走近了他，突如其来生出一个采访提议，没想到他愉快而大方地答应了。

这个春季，我突然喜欢上了做一些采访平民的工作。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带来的最大乐趣，是能让我触摸到不同的心灵和人生。而我此前尚不自知的亲和力帮助了我，使我总是能很快赢得采访对象的信任。换句话说，他们总是愿意敞开心门让我触摸。触摸一些陌生灵魂的感觉，新奇，有趣，温软，这其间一些能够感知的共同的人性，会给我平淡如水的生命带来一种慰藉。我是那么容易对采访对象言谈下的岁月人生感同身受，这让我得到活在不同人生的感觉。如果我能采访到一百个不同的人，那么我是否就算活了一百种人生呢？

这个问题我老拿来问自己。

总而言之，我在做着类似于的工作，我采访他们，然后发表在我供职的报纸上，我写在公园里用水写字的退休官员，我写两个在阳光下坐在广场绣花的女孩，我写求职者、玉米迷、理发师、戏迷、擦皮鞋的妇人，总之我 正的不写的人和事，用的也是真正的不用的手法。幸运的是，这家报纸居然允许我这样去做！

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做着一件还算有点意思的事情。然而我要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大概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我一直在做着一件别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十几年来，我就没有放弃过给心找一个居所。当然，提炼出这句带有总结性的话，说明现在的我有了足够的人生智慧。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愚钝、迷惘得像只迷途的羔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些什么。跳槽、读书、炒股、写作、钻研气功、参佛、流浪、乃至起自杀之念，所有正常人不可能鼓捣的事情，我一一把来鼓捣了一遍。那个期间的我，和现实生活是对峙的，我和现实，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就是我一遍一遍地研究死亡美学的时候。然而事实是，生活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的，它是不可能与任何人为敌的。人和现实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你爱它，它也爱你；你不爱它，它也不爱你；你起意抛弃它，它就会置你于深渊。

一个人如果和现实斗争过，他就会知道现实的力量是强大无敌的。一个人，捧着一颗血肉做成的心，去撞击铁幕一样的现实，他的结局注定了有两种：或者彻底死去，或者死而后生。

用十多年的光阴来安顿一颗悸动的心，这种人生成本是没有办法计算的。人为什么要去和现实作斗争呢？没有人愿意和现实作斗争。我相信，那些斗争者也是不由自主，身不由己的——我只能说，那可能是某些人的生命史中必经的炼狱，这种炼狱是带有宿命性质的。所幸的是，我得到的结局是第二种：居然有一天，我终于发现自己有能力把心安置妥当了！心安了，是一种最美妙最微妙的生命体验。此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人把心安顿好了，其实就是把整个世界安顿好了。

一个可以把整个世界安顿有序的人，从此往后，需要的是什么呢？

这个春天，已经是我报人生涯中的第二个春天了——心安后，我再一次选择了跳槽，成为了一个副刊，在物质和精神之间，我不合时宜地选择了后者。我的故事帮我赢来了不少读者和作者：也许，这个年代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趋利的道路上同行，当有一个人偏离了常轨，人们免不了会投给出轨者一些打量的眼光。这些眼光含义丰富，各有不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宽容而没有敌意，因为它们知道，这个出轨者，已经全然退出了人群中的利益角逐；这个出轨者，已经与人无害了。

一年多了，我习惯了在人们关注的眼光中穿行，我感谢这些眼光，更想制造一些亮色打亮它们。绿色，诗意，优雅，从容，快乐，简单，友善，宽容，平等，自由……，尽可能地，我尽最大的努力在版面中传递着这样一些艺术和生命审美。我是渺小的，然而我怀抱着人文情怀，含蓄而节制地在做着一些事情。

钱的数字肯定是少了下来，不过我的日常生活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如果不是对比工资折上的数字，我根本不觉得经济上有什么与以往不同，漂亮的衣服还是照买不误，只是价钱比原来的低了一个档次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相反，我觉得自己比从前富有起来了。因为，我的身心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自由。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计价，惟独自由是不可论价的。

艾力克斯告诉我，三个月后他要回美国了，他的理想是回去后再学医，因为学医可以去非洲帮助人们，还可以去旅游。而布琳的理想是帮助农人们种出绿色环保的植物。艾力克斯们的理想，也许只能从艾力克斯们那里听到，我不敢想像身边任何一个成年人，能够告诉我还有这样一些理想。在我的经验中，我们中的很多人理想都是相似的。我们是共性多而个性少的一群人。当艾力克斯说出这些时，我知道此前对他的直觉是对的，触摸一颗不同种族的心灵让我找到了要论证的东西：其实人生的价值不仅仅只有东方式的。

原来，我不是要拿艾力克斯和布琳的故事赚眼球，我是在为自己找同道。茫茫人海，我们是一些潜泳在深处的鱼，游过万水千山，我们相会，而且懂得。东方花藏，西方花开，却原来，人性是相通的。

只要有时间，艾力克斯和布琳喜欢到处游历，他们对大自然是真热情。本地的山山水水，他们可能比本地人还要熟悉。一个他们最喜欢的瀑布垃圾遍野，痛心之余，他们想到了我，一而再地用拼音、中文、英语发给我一个短稿，呼吁所有的朋友都来爱护大自然。感动震惊之余，我配了按语发了，为了表示感谢，文章见报的那天我带着报纸去请他们吃饭。艾力克斯的学生一字一句地把报纸内容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得笑眯眯的。还是在学院的那个小饭馆，还是那些人，那张小饭桌，那样清新的阳光和空气，几乎和第一次同样的菜，不同的是多了布琳。饭桌上，我以一个市民的身份，一再地对他们表示感谢。而他们呢，则欢喜地认为我是开后门为他们发了一个稿子，一再地轮流着用标准的中文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并且认为应该是他们请我的客。为什么是他谢我？为什么是他请客？我才是这块土地的儿女，我才是这个瀑布的主人之一。这些，我可能是没办法让他们理解到的。“这里的人民看到稿子后会不会对我们有意见？”艾力克斯和布琳有些担心。“不会，我们只会惭愧自己做得不够好。”我很明确地告诉他们，于是他们安心地笑了。艾力克斯欣慰地告诉我，一个星期前，他学生又去了那瀑布，发现已经干净多了，不过还不是最干净。看来，烦恼艾力克斯们的“瀑布事件”告结了。

相比艾力克斯，我不是很彻底的环保主义者，我做不到吃素，我对环境的脏乱有抱怨而无声音，我不会乱丢垃圾但不能阻止别人乱丢垃圾，我买菜尽量不用塑料袋但还是在用……艾力克斯信任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也做得到放弃一些东西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也许不知道，“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于他，是从小就做得到的；于我，是经了炼狱才做到的；于我身边的许多人，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做到的。

那些和现实作过斗争的人们，“死而复生”后的归宿大抵有两条，或者走向环保，或者皈依宗教，其实都是在为心找一个居所。我检省过自己，走近过宗教又走开了，有环保倾向又做得不够彻底。我的心，住在另外一个地方。一次饭局间，有人听到我的经历后说，钱少了可能生活就不很安逸了吧？我微笑，恰恰相反，我现在是真安逸了。

和金钱谈恋爱的人，相信金钱可以构筑生命的天堂；和文字谈恋爱的人，相信文字可以构筑生命的天堂。我的经验是，有天堂就是好的，因为我们的心，总要有个地方可以住下来才对。

共 958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我们探讨过作者的创作思想，我们用各自的思想度量作者的内心世界，也各有理由把作者看成是理想的看空者、佛门的依附人、来世的求索心、甚至天生的反对派。其实我们不过是站在各自疲惫、麻木、消极、怠慢的心境里，根本没走出迷惘的境界，不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心的居所。而作者“一直在做着一件别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十几年来，我就没有放弃过给心找一个居所。……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愚钝、迷惘得像只迷途的羔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些什么。跳槽、读书、炒股、写作、钻研气功、参佛、流浪、乃至起自杀之念，所有正常人不可能鼓捣的事情，我一一把来鼓捣了一遍。”能到达本文所处的一种最美妙最微妙的生命体验，实在是经历了一个必经的炼狱才获得的。个体生命在宏观世界里是微不足道的，难道捧着一颗血肉做成的心，去撞击铁幕一样的生活现实是快乐的吗？“一个人把心安顿好了，其实就是把整个世界安顿好了”，而心，只能活在自己的生命体里……微笑吧，面对生活。。：碎月岁月【江山部·精品推荐15060 0018】

1楼文友： 14:5 : 2 一个人把心安顿好了，其实就是把整个世界安顿好了 ，特别喜欢这种心态，尤其是用文学的历练达到这个境界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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