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鬼扬土短篇小说

文章来源:沧州文学网  |  2019-09-04

土是从后窗扬进来的。迅雷不及掩耳,就那么“刷”的一声。

“鬼扬土!”有人惊呼,这种惊呼更像来自大脑中枢神经的条件反射,或者完全出于本能,就像宿营地的哨兵突然发现已被敌军包抄,慌乱中放了一枪。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死寂和恐怖不期而至。大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事发现场就几个人:书记甄久耕和前来道贺的几个老师。

事实胜于雄辩,鬼,又来了,就在后窗外。

后窗外是冰雪锁死了的山坡,除了孤魂野鬼,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以受冻为代价搞这种无聊至极的恶作剧,再说,冰雪之下不可能有这种只有屋檐下才有的被日头晒透了的干面儿土。阴阳两界,凡人是无法看到鬼的,但自后窗而入的土,夹杂着粉尘,却是一目了然,足以让人联想到鬼扬土时那猖狂的动作和狰狞的表情。

当晚,我在我们家见到了甄书记。甄书记很少这么晚到我们家来,但来了。

当时我正趴在简易写字台上做作业,隔空子偷窥我父亲写给县教育局的报告、请示等公文什么的。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校长了,先是樊集寨中学的校长,后来调任方台子中学的校长,再后来调任野雀窝中学的校长,如今又成了九十里铺中学的校长,和甄久耕搭起了班子。父亲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把一个烂摊子拾掇得像模像样,为此我们全家跟着他颠沛流离遭了许多罪。

我偷窥父亲的公文不是没有理由,父亲的字里行间经常有新鲜事儿,比如在《关于请求委派城区优秀教师来我校支教的请示》中,特别强调要男教师,不要女教师。我嘴里不说,心里很不痛快。十三岁的我早已懂得了欣赏。咱学校女教师本来就少,仅有的几位,长得还不如学生好看。比如我们初二级的靳国花同学,脸蛋像苹果,嘴巴像樱桃,眼珠像葡萄,鼻子像粉梨,反正好吃的都长在了她脸上。有次县教育局领导在乡长的陪同下来检查工作,一眼就看上了“三好生”靳国花,说是儿媳妇生产缺个保姆。父亲故意不理这个茬,甄书记就劝导父亲:“既然上边要,就让她去吧,何况大学的门对种田人早关死了。”靳国花就进城当了保姆,把全班女同学羡慕得要死,后来就呼啦啦进城了不少。

那年腊月,我随父亲进城买年货,父亲领我顺道去了教育局。教育局长开导我父亲:“你个老隋啊!久耕同志不就那点毛病嘛,美国的克林顿在外边还有个莱……莱什么斯基呢。你盯紧点好了,以别让他上手为底线。”

我当然不晓得甄书记到底是啥毛病,只晓得甄书记有个爱好,就是善于对女教师助人为乐。有个落雪的黄昏,我去数学老师穆喜莲宿舍不耻下问,看见甄书记坐在凳子上,平举的两条胳膊上缠着一圈白得耀眼的毛线,像一辆被控制了的纺车。他的右腿伸得奇长,远远送出一只脚来,鞋尖就要进入穆老师高跟鞋的鞋弓下面了。穆老师翘着二郎腿儿,两只手悠然地缠着毛线卷儿,吐出的瓜子皮儿,居然像蛾子一样落在了甄书记的膝盖上,一粒儿,又一粒儿的。

我当时无限美好地联想到了课文《记一辆纺车》,想到了解放区的军民大生产。老师说过,这篇叫做散文的课文,很有诗意。

甄书记来我家的那天晚上,一脸土色,比成语面如土色更要面如土色,因为我发现他的眉毛、眼袋、胡子茬上的确挂着尚未清理干净的干面儿土,像是刚从砖窑里爬出来。他不是嘻嘻哈哈进来的,他带来了过于肃穆的陌生气息。他对我父亲说:“老隋,一号房子,我还是不住的为好,就按照你说的,留给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吧。”

那些年,通过我父亲跑县领导,跑企业家,四处奔走,多方化缘,我们九十里铺中学教职员工和学生宿舍的条件得到了根本的改善,新落成的几排宿舍全是砖混结构,整齐划一,而且还编了号,一号房子和二号房子有厅有套间,条件最好,其余都是普通房。

“好好的你不住,这是为啥嘛?”父亲发问时,一脸的糊涂状。

在乡村教师的圈子里,都说我父亲是个明白人。农民出身的教书匠,半辈子过来赚个明白二字,等于头顶罩上了一层金边儿,荣耀着哩。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糊涂的时候,但这些年,父亲似乎老是莫名其妙地犯糊涂,比如此刻面对自己的搭档,脸上的糊涂简直没法形容。怎么才能准确表述他脸上的糊涂状呢?用前几年我上小学时学来的常识,就是父亲脸上点、横、竖、撇、捺乃至竖弯钩、横折折撇全是糊涂状,哪像德高望重的隋校长啊!

“你个小娃娃给我出去,大人说话哩,你不要竖耳朵。”甄书记这话是对我说的,他说,“我给你爸爸说个事儿。”

乐得我转身飞出屋子去操场溜冰了。那些天的日头无精打采一副磨洋工的样子,操场沿墙根一带背阴的冰雪,趁机变得坚硬透亮,像铸了一层玻璃。平时,这里常有住校生学着电视里城里学生滑旱冰的样子溜来蹭去穷开心,但今晚却出人意料得空旷。孤独的残月像个缴不起学费的穷学生,连洒下的清辉都像点点泪滴。无情的西北风撕扯着白杨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晚自习后的学生宿舍灯火通明。我根本不晓得,同学们正龟缩在宿舍热议着鬼扬土的话题,我误以为宿舍窗口投向我的目光,蓄满的是艳羡,或者是对我溜姿的欣赏。我一时好不得意!第二天,我的同桌王麻子同学诡秘地告诉我:“晓得吗?昨晚,就是昨晚,你们家斜对面的一号房子,鬼扬土了。”鸡皮疙瘩瞬间就爬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天……天哪!昨晚,我得意忘形的样子,一定让他们充满好奇和期待,没准儿会目击到远远比鬼扬土更刺激的鬼捉人的好戏吧。

中午回家吃饭,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爸爸,同学们都传昨晚鬼扬土了,是真的吗?”

“都啥时代了!你个当学生的,信这个干啥?”父亲说,“传言归根到底是传言,咱山村传言还少吗?”

关于鬼扬土的传说,我从小就有耳闻。流传最悬乎的一次鬼扬土事件大约发生在六年前。当时乡政府搞扩建,要征用包括一号房子所在位置的半拉校园。那天的正午没有风,称得上光天化日。日头耷拉着脑袋,在云层中惺忪地俯瞰着大地,老师们正在上课,学生们正在听讲,树上的知了莫名其妙地鼓噪。校园外的集镇上,人、骡子和三轮车都在刚刚兴起的市场经济里喧闹着。乡长和工程技术干部一行多人浩浩荡荡开进校园的时候,我父亲恰恰赶集去了,甄书记忙不迭地接待了各位贵宾。大家正在土木结构的危房指点江山的时候,“刷”的一声,我的天!那是怎样的一声“刷”呀!土就从后窗扬进来了。土扬得很专业,很精准,很激烈,弄得乡长灰头土脸,圪蹴了身子,半晌睁不开眼睛。

“妈呀!”当时的女干部——如今的县妇联主席尖叫了一声,迅即甩掉精巧的小肩包,捋起袖子,用兰花指撑开乡长的眼皮儿,轻轻地,轻轻地吹啊,吹啊,像吹婴儿的肚脐窝儿。

几个乡干部怒火中烧,第一时间冲出了校园,连跳带窜地在赶集的人群中穿过,绕过幽静的背街,拐到后窗的山坡上四下搜寻。那是一种可以叫做地毯式的搜寻,搜寻的结果是: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堂堂人间找不到扬土的始作俑者,作何解释?这就不得了!干部们无功而返,回到集镇上,碰见父亲臂弯里挎着一篮子鸡蛋往学校赶。父亲主动问:“你们这些当公仆的,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忙哪路数的革命呢?累成这个样子了。”

干部神秘兮兮地说:“隋校长,大事不好了!你们学校有间房子,有人从后窗往里扬土哩,哦哦哦,是人不是人还说不准,反正我们找了好一阵子,没找着人。”

父亲当场就十分认真起来,说:“这还了得,扬的土伤着人了没有?”

“伤着了,偏偏就伤着咱乡长了。”干部说。

“走,跟我走,后窗是山坡,地形我比你们熟悉,你们如果不嫌把西装领带皮鞋弄脏的话,就跟我再去搜搜。”父亲说。

父亲一主动,干部们谁也不好不响应。父亲亲自领着干部们再次绕过背街,来了个二次搜山。这次搜寻比上次范围要大,时间要长。父亲搜得很认真,又是爬坡,又是攀岩;又是翻地埂,又是钻灌木丛,弄得浑身都是泥土草屑,连裤子也多处被荆棘划伤。父亲的不俗表现深深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干部,表现归表现,感动归感动,致命的是,这次行动依然扑了一空。扑空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结论,这个结论,愈加地靠近鬼扬土。

父亲一回家,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就把我们吓了一跳。母亲说:“你这是咋了你?”

父亲说:“赶集的时候,见牲畜市场一只毽子牛冲出了人群,跑到了后山,牛主人嘛,是个咱学生家长,碍不过,就帮着追了一趟。”

后来我们才晓得那是假话,但当时我们深信无疑,反正父亲在集镇上帮老乡追个牛啊驴啊猪啊的,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理解父亲造假的良苦用心,他如果明确告诉我们是带领乡干部们找扬土的鬼,那还不把我们活活吓死?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哩,个个准被吓灭了不可。对了,我有必有补充一点,据说父亲和干部们从后山出来后,父亲沮丧地说:“为了帮你们搜山,我的鸡蛋没了。”干部们这才发现父亲臂弯里挎的竹篮子空空如也,就问:“鸡蛋呢?”父亲说:“还用问嘛!磕磕绊绊的,全碎在灌木丛中了。”干部们觉得过意不去,就问:“几斤?”父亲说:“也不多,就五斤。”干部们就给父亲赔偿了五斤。父亲执意不肯收,最后只好说:“既然你们买了,我就收了吧,不收,你们心里更难受。”据知情人讲,当晚,父亲打着手电筒独自探进灌木丛,把他藏在那里的鸡蛋原封不动地找了回来,添补了学生食堂。学生食堂最寒酸了,缺盐少油的。

第二天,乡长再次莅临学校,首先对我父亲带领乡干部们搜山的感人事迹表示敬意,并给予了高度评价,表示今后要进一步支持教育工作。最后,乡长郑重其事地对我父亲说:“隋校长,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地嘛!这个地嘛!就不征了。”

“唉!我们当老师的,想给乡政府做点贡献,送点地皮,咋就这么不顺哩!”父亲遗憾地说,“我早就想过,等你们征了地,盖了楼,要给你们送匾的。”

“谢谢隋校长!”乡长激动了,感动了,顺手给父亲施舍了一支叫红塔山的香烟,同时往自个儿嘴里叼了一支,秘书马上把打开的打火机呈了上去。父亲那天没带火柴,就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檐儿。乡长动情地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有你这片心,我们当领导的,也欣慰了。我在城里当副科的时候,就听说您扎根农村教育事业几十年如一日,有胸襟,有点子,有魄力,昨天我们调研了学校焕然一新的面貌,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那支红塔山香烟,父亲当天就转手送给了甄书记。甄书记感动得握了父亲的手,像平时没握过似的。红塔山香烟在教师堆儿里是缺物,甄书记选择了饭后享受红塔山,每吸一口,就闭了眼,似在神游蓬莱仙阁,连干燥的鼻毛都支棱出来了,却不见烟雾排出来。

六年前的那次鬼扬土事件在我们这里影响深远。有人曾私下咨询过镇上最有名的风水师——我父亲的老友马阴阳。马阴阳只说了一句话:“当年,城里下放来的一个老右派就是在一号房子位置上的吊。”

我没赶上看三十多年前的老右派上吊,但近年来死人的事倒是见了不少,有的死者还在我们学校上过学,比如上湾村的杨四海辍学后在城里当了农民工,一年下来没领到工钱,就偷了老板家的钱,公安破案到家门口,才发现杨四海早把自己挂在了梁上。听说是抓盗窃犯,我们都去看热闹。那天,杨四海的舌头吐了好长。

本次鬼扬土事件发生后,甄书记和我父亲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先后做了重要讲话,甄书记讲话的要点是:我们是学校,是教育和被教育的场所,谁也不应该相信所谓的鬼扬土现象,那土,必然是风刮进来的,是自然现象嘛。

我父亲讲话的要点是:封建迷信万万信不得,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谁要是真地见过鬼,我敢从崖畔上垂直跳下去……

作为学校的党政一把手,我父亲和甄书记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对路,用我们农村人的话,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比如在研究分配新房子的问题上,我父亲建议班子成员和教职员工一视同仁,住普通房,一号房子和二号房子作为待遇给教学一线的资深老教师或者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住。但是甄书记认为党政两个一把手在农村三尺讲台辛辛苦苦半辈子,搬进一号房子、二号房子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有意见。父亲只好说:“您是书记,那就住一号吧。”

“那你就住二号吧。”甄书记说,“到时候咱一起乔迁。”

“我住普通房就可以了。”父亲说,“二号让给老教师杨五金,他刚从民办转成公办,工资待遇低,老婆还在家务农,儿子在外打工。”

谁也没想到,甄书记还没乔迁呢,就惨遭鬼扬土。

一号房子就这样以等待支教人员的名义空置了一段时期,里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浮土,浮土发细,白森森的。直到听说支教人员马上要来,校工才招呼几个不谙世事的新生进去,做了一番打扫。

支教人员叫赵媛媛,来自县二中,据说还是什么学科带头人。赵媛媛不仅名字时尚,学历也创我们学校之最:硕士研究生。她给高中代政治:《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还给初中各级补习英语。赵媛媛皮肤白皙,长得耐看,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夏天穿连衣裙,冬天穿羽绒服,成为我们九十里铺最靓丽的风景。她不仅给九十里铺的教育教学工作带来了新气象、新思维和新方法,而且在一号房子一住就整整一年,很出色地完成了支教任务。在她住一号房子的日子里,全校师生恪守着一个城里人闻所未闻的惊天秘密:鬼扬土。

共 722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本小说就讲述了一个地道的乡间活见鬼的故事:一所乡村中学的校长,为了不让乡政府侵占学校用地,不让学校一把手书记霸占留给支教老师的一号房和侵犯女教师,利用乡间传闻“鬼扬土”假扮鬼在关键时刻朝一号房偷偷扬了土,心中有鬼的人自然信鬼怕鬼,事情便得到圆满解决。偏偏生出后遗症,从一号房出去的支教女教师出车祸死亡,人们自然而然地将其与“鬼扬土”联系在一起,自此再无人敢来支教。装鬼的校长无奈之下悲壮地自己住进一号房,并为支教的事东奔西走,却殚精竭虑均无果,为此被逼疯了,最后为了保住学校死了。通篇小说,作者用黑色幽默将沉重严肃的话题轻松化,又不平庸化,由诡异的“鬼扬土”将所有事件有机编织在一起,其间杂揉传统文化、道德伦理、民间情愫、价值取向等,映射了物质冲击下、社会变革中的农村在教育、行政、管理、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存在的问题,浓缩地展示了一个立体、全面的农村社会,乡土味、民间味浓郁,读来回味无穷,犹如余音绕梁。现实主义佳作,流年倾情荐阅!【:素馨】【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52707】

1楼文友:201 - 21:56:42 一篇读来笑不得又哭不得的好小说,问好老师!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楼文友:201 - 07:45: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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