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蜘蛛巢的小径

叶正钦被七岁的女儿小嫚吵着同她的朋友们一齐玩捉迷藏。这是冬天里的一个夜晚，妻子外出去朋友家聚会了，小嫚和几个邻里家的孩子在客厅玩耍，孩子们年龄不一，最小的五岁，最大的也有十岁了。

已是晚饭后的八点钟了，孩子们并散场睡觉的念头，相反，他们身上各自的兴奋因子被年龄段的伙伴间的真切情谊激发出火花。叶正钦答应了小嫚的请求，首先由他担当捉 鬼 。叶正钦闭上眼睛数一百下的期间，小嫚和其他孩子紧紧张张地找躲藏之地。叶正钦能听到他们发出的身体与储物柜、桌脚、门框的碰撞声音，他因为闭着眼睛，这些零碎的声音反倒浩大而清晰地冲撞进他的脑袋。一百下数完了，叶正钦假装翻找艰难，捣弄了一番像沙发、壁橱、花瓶这类无法藏人的东西。接着，孩子们逐个逐个被发现了。小嫚嬉笑着被爸爸从储物柜里抱出来，心中却觉得的躲藏技术颇为高明。

这一次由十岁的男孩远鹏当鬼，他闭眼飞快地数着一百，大家嘴里埋怨远鹏，急忙躲了起来。叶正钦跑进客房里，首先关上了房门，尔后又躲进了客房的衣橱里。客房的衣橱挂满了衣服，大都是妻子的。想必主卧室的衣橱被填充满后，妻子又把客房的衣橱当做新的战争地了。叶正钦在衣服堆里挪出一点空间，尽力将身子塞了进去，再把挂着的大型衣物拉至身前，形成一个密闭的遮挡。他从衣服间隙里伸出手，竭力将衣橱门关上了。一股来自久置的衣物的霉味也随之关禁在了衣橱里。现在除了季节混乱、颜色不可辨认、触感杂乱无章的衣物之外，与叶正钦同在一个时空区域里的，惟剩黑暗了。一种轻柔不可截为特定形态的黑色材料。

一种轻柔的黑暗。叶正钦屏息等待当鬼的远鹏时，脑袋的浆质似乎也被眼前的黑暗染上了颜色。他脑海里也是一片黑暗，轻柔的黑暗，漂浮至衣橱中更深处的黑暗，来到一片深夜下的杜鹃花圃，花圃旁有用于御寒的凉席，凉席下是恐惧又兴奋的小皮恩。叶正钦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他想起的是《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小主人公：长发黑女人的弟弟皮恩。那一次他与战士 红狼 成功越狱，逃至这片花圃，在凉席下的黑暗中等待夜晚的降临。红狼先行走了，皮恩在一下恐慌一下期待的心情中入睡了，红狼没有回来接他。皮恩醒来，仍旧置身一个黑暗的夜晚。他走在夜晚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上，放声大哭，遇到了最伟大的朋友 表兄 。

叶正钦暂且把眼前的黑暗当作皮恩置身的黑暗，他细细回想书中的情节与字句。当然这种类比法相当幼稚而肤浅，叶正钦不禁想要讥笑自己一番。 我眼前的黑暗之所以轻柔在于它的无害性，是种静态的轻柔。皮恩那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上的黑暗 遇到表兄那一晚 绝望继而惊喜，那夜色里的黑暗 那种黑暗之所以轻柔在于它的动荡性，是种即将要爆裂开来的动感的轻柔。 叶正钦想道。他觉得这是一种本质差别，无论如何做不了类比。眼前的黑暗，不多时变会被嬉闹的孩子打破，捉迷藏游戏结束，他又回归一种常态。而皮恩遇到表兄那晚的黑暗一旦过去，他便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面有战斗的勇士、极端的厨师、病重又偷情的司令官、共产主义信念、对战争的渴望

那位学习医术的哲学家吉姆喜欢剖析人的立场，本质与变动，诸如此类。叶正钦以往也读阅过论讨阶级与战争的书籍，他细致耐心将或厚或薄的书籍翻阅至最后，却总不能体会战争这样东西。战争里面是？是食物？是房子？是祖国与家园？是好斗的本性？是反抗的本能？叶正钦不能轻易下一个让自己满足的定论。他看到立场不明的专家学者认定战争的背后是阶级利益的矛盾，充斥政权之斗争。叶正钦也不能断然拒绝这样的认定，因为他竟觉得这样的认定充满令人信服的气息， 只不过还染指不至脑袋。

但那位学习医术的哲学家吉姆的论调却有种清新的感觉。他想起他的语言， 古老的疯狂 必要有信念的渴望 真是迷人的东西。吉姆作为政治委员，时刻不忘施展政治工作，但施展的动作却绝非高人一等，就像一般的政委领导那样。他让费烈拉响应那种渴望，给予德利托支队一种信念 他也讲述一种阶级性，讲述工人与资本家，但叶正钦认为吉姆的剖析分明代入了一种原始的情绪 他条理明晰划分战争里的阶级属性与抗争理念，将规整的充满客观理性的文字写于纸上，却还是让落下的泪晕染开纸上的字。这是叶正钦脑海里的景象，他记得吉姆描述自己为 不能平静的人 。

不能平静的人。叶正钦感到衣橱里的空气变得稀薄，一点些微的困窒感浮现。不能平静的人，还有顽童皮恩。他在小街胡作非为，乱言乱语，做顽劣的事情，大声说下流而荒谬的话，逃离又受伤。大人的世界与战争的世界一同向他袭来。皮恩为手枪与战士激动万分，又为大人的谎言、残忍、冷漠而绝望痛哭。叶正钦逐渐感受到战争的实感了。他清晰看到皮恩作为一名孩童的立场，是如何令叶正钦为阶级性动容，又是如何令他为战争世界给皮恩带来的伤害而心痛。对于皮恩，只有孤独！

叶正钦不禁觉得那困窒感又加深了程度。皮恩逃走的那一晚，在蜘蛛巢里再也找不到手枪，没了最大的筹码，也没有了家，即便破败。一个浪荡流离的孩童，受压迫的身躯，孤独由无可归属的心所致。他感到了忍受不了的昏眩。

叶正钦推开衣橱门，跌撞着跑出客房来到客厅，正在茶几上玩弹珠游戏的孩子扭头，惊愕地望着他。他感到无可遏止的失落、愤怒。

我可是规规矩矩藏好等你们找到啊，你们却自己玩了起来！我快窒息啦！ 叶正钦伸着潮红的脖颈喊道。

五岁的小孩一脸恐惧，当鬼的远鹏神态鄙夷，令人感到荒唐。小嫚大声还击： 谁叫爸爸藏那么好！这是你的错！不准你大声说话！

叶正钦愣住了，他发现大人与小孩之间永远存在一种失衡，无论是小孩被大人迁怒，还是大人被小孩迁怒，最大的忍受与痛楚都来自无阶级属性的孩童。立场是什么永远说不清楚。

叶正钦绝望地抚了抚脸，心想：这才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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